《她比烟花寂寞》影评观后感
在古典乐器的家族中,大提琴似乎是性别特征最为鲜明的一位。它的低音沉郁淳朴,中音严肃流畅,高音的激情更有雪与火一般的冲击力,而又都露出一点粗犷的野性,如呵出的热气、肌腱的拉力、慑人的胆略。以巴赫的“大无”为代表的大提琴作品,总让人联想到幽深的宫殿、虔诚的求索、天庭的共鸣;而大提琴演奏家的典型形象,乃是像罗斯特罗波维奇、托特里耶一般的老派绅士,身着笔挺的西装,端坐于哥特尖顶之下,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演绎自己内心的赞歌。
在这个几乎被男人霸占的王国里,偏偏有一朵明艳鲜丽、出尘脱俗的奇葩,仿佛天际的朝霞,仙姿飘渺、不可方物;宛如彗星的惊鸿一瞥,虽然短暂,却以非凡的光彩照亮了生命,留下永恒的回忆。
杰奎琳 杜普蕾(1945-1987),英籍大提琴家,5岁初展过人禀赋,16岁开始职业生涯,才华与年龄的落差倾倒众生。1973年,被确诊罹患多发性硬化症,遂作别舞台,缠绵病榻十余载,终卒于盛年。对于这样一位早早从烟花中谢幕的艺术家,我已无法从尘封的历史中了解更多,只知道她是罗斯特罗波维奇和托特里耶的学生,却未曾沾染一丝拘谨与刻板(要知道古尔达和阿格里奇可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于是我退而求其次,从媒体库中翻出一部描写 杜普蕾生活细节的传记片《Hilary and Jackie》。Jackie便是Jacqueline Du Pre,这是根据她的姐姐Hilary的回忆录改编的电影,中译名叫《她比烟花寂寞》,又译《狂恋大提琴》。不少人喜欢前者,我倒是对后者更偏心一点。前者虽唯美而忧伤,却有点把寂寞拿来晒太阳的感觉,况且有抄袭亦舒同名作品之嫌。而如此美丽而优秀的大提琴手,曲高和寡,不寂寞才怪。倒是后者,能让我管中窥豹地看见故事的冰山一角,如此明白直接,倒也符合杜普蕾的演奏风格。
记得以前看《莫扎特传》时,听过一个传说——莫扎特本是上天派来抚慰世人灵魂的天使,上天给了他惊人的才华,却告诫他这些才华需要用一百年。莫扎特来到人世后,却早把上帝的告诫抛之脑后,才华于他就如婚礼上的糖果,可以尽情地挥洒。上天终于愤怒了,开始用贫穷、疾病和事业上受人排挤来折磨他,莫扎特却不以为意。于是上帝收走了他父亲的生命,并使其面容和灵魂附体于他的同事(也就是片中那个后来疯了的钢琴师萨列里,他因为疯狂的嫉妒故意扮鬼惊吓莫扎特)身上,半夜敲开了莫扎特的家门。莫扎特在惊恐和悲痛的双重压力下开始写作《安魂曲》,几周以后便溘然长辞。
上天对待杜普蕾的态度,应是类似。想起可卿临死前托梦给凤姐,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杜普蕾打动人心的地方,正在于她的满。她高超的演奏却又控制得很好,满而不溢。试想你面对这样满满一杯水,杯口那些将溢出的水摇摇欲坠,足以让你为之惊心动魄。
她的人生,却是满则溢。她把自己化成了那把大提琴,因为太满,所以不能长久。同为一代宗师的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一次乘车,听见广播里正在播放杜普蕾的大提琴曲,并不知道演奏者是谁,却奇怪地说出了一句话:“像这样把所有复杂矛盾的情感都投入大提琴里演奏,恐怕活不长久。”谁知一语成谶呢。或许,只有顶尖艺术家才能理解自己顶尖同行的水准。史塔克听得出,她是在用生命拉响了大提琴那沉重的弓弦。
《狂恋大提琴》是以杜普蕾的艺术成就和情感纠葛两条主线展开的。按照影片的叙述,对于少年成名的杜普蕾而言,大提琴在她怀中以敏感激扬着高雅,演奏成为她的本能而毋需借助技巧。然而,赞美声和掌声无意中娇纵、滋润了她那精致的个性。精致不免脆弱,现实中哪怕是一些生活颗粒的毛糙,都会让她的生命之弦产生杂音,引发莫名的焦虑。杜普蕾与巴伦博伊姆同台演奏,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夫妇间的情感却完全乱了节拍。杜普蕾先是心理失衡,几乎被送进精神病院。她向姐姐求助。善良的Hilary想不到,Jackie竟然以着迷于姐夫来治疗自己的精神创伤。身受其害的姐姐查了词典,“天才”在词典中的第一个定义是,“一个人……无论是好是坏,都对他人影响巨大。”如果说以往的一切是杜普蕾有缺损的个性使然,第二个打击——多发性硬化症的爆发对她是致命的。她逐渐丧失了正常活动能力,坐上了轮椅。其实,一旦杜普蕾无法再演奏音乐,就是她走向生命尽头倒计时的开始。“如果你不能再拉大提琴,你就不是你了。”巴伦博伊姆如是说。
《狂恋大提琴》上映后,不少人批评它歪曲事实,“罗老师”、梅纽因、帕尔曼、祖克曼等名人在影片首映期间公开在英国《泰晤士报》上发表声明指出:“影片中的Jackie决不是我们所了解的那个杜普蕾。”巴伦博伊姆更加不屑地说:“就不能等我死了再拍吗?”反对人群大多是唯美主义者,或者说是凄美主义者。他们可以接受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按常理出牌的杜普蕾,一个厌倦、畏惧、试图逃避无休无止演出的杜普蕾,一个旷野狂奔、肆意宣泄的杜普蕾,但决不能容忍一个不相信爱情、不顾他人感受,乃至坚持要同姐夫***的杜普蕾。有句话说得好:He who has not a dram of folly in his mixture has pounds of much worse matter in his composition。导演很清楚这一点,但对于“a dram of folly”的把握,显然不够viewer-friendly。天才往往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幼稚,Hilary就曾说道:“除了拉大提琴,(Jackie)什么都不会。就好像我除了吹横笛,也什么都不会。我们是没有谋生能力的,我们是baby。”然而,幼稚的维度可以有很多种,导演似乎将幼稚局限为只对性感兴趣。失行动能力的杜普蕾一次和巴伦博伊姆卧谈,提到自己空余时间学习了不少语言,“Joder是西班牙语的粗口,Poutain是法语的粗口,Ficken是德语的粗口,Chiavose是意大利语的粗口,而Kummamayu是东非语的粗口。”巴伦博伊姆当时就震惊了!
事实上,对于传记类书籍和影视作品,我们往往不能太当真。传记不等于历史。一方面此类作品的焦点集中于传记对象,仿佛周围的一切人物和事件都只是主角的铺垫,而素材的过度浓缩好比一个黑洞,只会使历史的时空扭曲、失真。另一方面,出于coup de theatre的考虑,传记作者往往会以小说家的手法渲染一些细节,好比主角身上附着的幽灵,对他的一切都无一不知。出身音乐世家的杜普蕾,自幼接受英国正统教育,具备此等文化修养的人,按理说不会形成如此扭曲的爱情观。天晓得是不是姐姐多年来强压着对妹妹的嫉妒,借昔人驾鹤西之机,通过所谓的传记抬高自己、贬抑妹妹。要知道,网上鲜见关于Hilary的更多记载,她想怎么造谣都行,只要造得像,只要不脱离对杜普蕾艺术成就的礼赞,大多数观众就不会怀疑。而且经过这样的“艺术”加工,书籍及电影无疑将吸引更广大的受众,使爱乐者品高雅、细腻者生感伤、好色者观美女、猥琐者爆粗口。千秋功过,任后人评说!
另一方面,如果杜普蕾真是影片中那个样子,又该当如何?说实在的,我的气度和涵养有限,尽管一再提醒自己,对艺术家要宽容,但如果生活中不幸遇到此类极端的人,估计会忍无可忍并恶语相向。好在自己的生活圈草根至极,我也得以从远观的视角品评这位争议人物。喜欢杜普蕾,如同喜欢林黛玉一样,并非着迷于她的个性,而是对一种象征、一种意境、一种符号的膜拜。因为一旦你当众宣布不喜欢杜普蕾,势必会引来潮水般的指责,说你是音乐的门外汉,无法体味琴童的泪与笑;胸襟不够开阔,无法接纳革新的大提琴演绎形式;对作品不够投入,无法感悟杜鹃啼血、凤凰涅盘的壮美;审美层次过低,无法直面超现实的浪漫与高雅……选择她,注定将忍受阵痛;放弃她,便是对永恒说不。不敢不爱杜普蕾。
Anyway,杜普蕾是幸运的,命运虽如此摧残,却成就了她的永恒,好比激流勇退的葛丽泰?嘉 宝,又好比不愿以病态示人的李夫人,她不必顾念观众的喜新厌旧,不必面对更年期——这一大多数艺术家的梦魇,她是一朵永不凋谢的鲜花,永远留在音乐史以及人们的心中。杜普蕾是幸运的,她从庞杂的大提琴作品中觅得了属于自己的埃尔加大协,并以近乎勃拉姆斯小协的形式,演绎声嘶力竭、哭天抢地的悲情,也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最适合她,才最杜普蕾!
作者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