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观后感
《刺客聂隐娘》的确是一部称得上一个“隐”字的电影,由于情节交代极其简练,有些隐晦的背景甚至需要在一句台词中去领会,如果未读过聂隐娘的原著小说,对唐代藩镇割据的历史也没有做过功课的话,理解侯孝贤的这部电影的确会比较费力。
对于草蛇灰线的情节问题,电影其实都有简略的交代,比如田季安朝廷上所议的乃是关乎魏博和朝廷的关系处理问题,对待薛昌朝献二州与朝廷,是该采取强硬惩治措施还是秉承息事宁人的姿态,田兴也正是因此得罪了强硬派的田季安,导致被贬临清。至于田季安的正室元氏要半路截杀田兴,则关乎魏博各派势力之间的政治斗争,元氏的来历其实电影中也有交代,“洛州刺史元谊率万人投奔魏博”,这是很关键的一个背景,解释了元氏为何前后两次杀害政敌的原因,因为藩镇割据的背景下洛州与朝廷关系紧张,刺史元谊便率部下投奔魏博,说是投奔,实是藩镇之间的联合抗拒朝廷,为了政治的需要,所以便有了隐娘母亲口中所谓“魏博田氏屈叛窈七”,实是悔婚,安排由六郎(即田季安)娶了元氏为妻。而洛州元氏虽然为朝廷所迫,不得已寄人篱下,但显然存有扩充羽翼、掌控魏博的野心,而元氏自然就成了洛州势力的代表,在政治上打压主和派,甚至不惜暗杀政治对手,就显得顺理成章了。而公主道姑所以要刺杀田季安,则为维系唐王朝的和平统一,维护朝廷的中央集权,就势必要阻止藩镇割据势力的膨胀。从电影对白中我们也约略能推断当初公主道姑救窈七的缘由,一是看中她的天赋异禀,二是窈七作为元氏嫁入田家的受害者,对元氏有着天然的仇视,电影中也提到,窈七小时候曾潜入元宅窥探,为元家护卫所伤。而元氏对魏博政权的觊觎,还体现在派空空儿(即那位长须的西域胡僧)暗杀胡姬一事,胡姬有身孕,威胁到了元氏的儿子的未来继承权问题,显然是容不得有半点纰漏,必须宰尽杀绝,而隐娘之所以出手护胡姬,则是胡姬曾在与田季安的谈话中流露出对隐娘的同情之心,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隐娘貌似无情、实则善良的本性。
把这些情节前后窜联前来,对电影的情节走向就有了一个基本的把握。
电影最困难,也最重要的是要弄清一个问题——电影想表达什么?在我看来,《聂隐娘》之所以称得上是一部近年少见的好电影,是因为它从始至终不仅是在讲一个关于刺客和政客间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它还讲述了一位少女刺客的心路历程。讲故事不是这部电影的重点,从故事的完整性而言它是断裂的,它仅仅截取了事件的几个片段,人物的后续命运都没有交代就戛然而止,所以当影院的灯光亮起时,我们甚至都还没做好收工的准备;但电影对于隐娘敏感而丰富的内心世界的表现,却是完整而充分的,正是这一点,赋予了影片前后的统一性和内在的张力,电影的魅力和成功在于此。
隐娘是这部电影的讲述主角,很多场景都是通过隐娘的视角来拍摄的,如少年奔跑着踢蹴鞠的场景,田季安与胡姬宫闱中交谈的场景,磨镜少年为村民磨镜,空空儿密室画符的场景,这样的视角说明了隐娘对事件有一个清晰的了解,也说明了她为何能在田兴和父亲、胡姬落难的时候及时出现,电影中夜色晨光中山水画树与鸦雀陡飞,甚至也可看做是隐娘内心的一种写照。那么,通过隐娘“隐秘”的视角,她究竟看到了什么,由此而引发了她内心怎样的转变,这是我们要分析的。
隐娘的心里之“变”首先体现在她对田季安感情的“变化”上,从两小无猜,到后来田氏另娶,窈七甚至不惜冒险进入“情敌”府邸窥探,差点为此丧命,由此看出,她对季安从小就一直怀有初恋的懵懂感情,可以想见,敏感内敛的她对他既有莫名的好感,同时又深感委屈和不平,所以当母亲说到此事时,竟忍不住留下了眼泪。后来接受了公主道姑的指令,前去刺杀田季安,但又不忍下手。后来,随着她暗中对田季安了解的不断深入,她看清了田季安的困境——政治上既有反抗的冲动,又摄于朝廷的压力不敢作为,脾气暴躁易怒;个人生活中,元氏的一贯强势让他无法接受,所以只能从温柔的胡姬身上寻找慰藉;虽然贵为一方诸侯,但面对元氏,他的威胁和提醒全然不起作用,甚至最后提剑想杀她,又因儿女在前,无法动手;他既保护不了同族臣僚,甚至连最爱的胡姬,也差点连同腹中胎儿一起被杀。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歌姬在侧、击鼓而舞,找寻精神的慰藉。这种种的处境,隐娘都看到了,所以,以前的爱慕、忿恨也都释然了,转而多了一份“同情”。隐娘是一名刺客,决定了她的极度敏锐,在洞悉他人的内心方面有着与众不同的嗅觉,也因此,短短的几件事,已让她看明白他的光鲜和强大只是表面的,内心的无力无助才是真实的。
另一个“变”则是对元氏上,电影中,尽管元氏“夺走”了原本是他夫君的田季安,她对元氏一开始怀有恨意和妒忌,所以电影有一段表现她进入元氏的宫邸默默看她的儿女,而与侍卫发生冲突。随着她对元氏的深入了解,慢慢发现了她的伪装,也揭示了她好强斗狠背后的实质。在夫妻关系恶化,又发生暗杀胡姬及胎儿的行为后,元氏与田季安的家庭悲剧必然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她既没有得到田季安的感情,也没有得到家庭的幸福,说到底,她也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管其成功抑或失败,她的人生对于聂隐娘而言,完全没有认同的价值。也正因此,隐娘心中对她的“敌意”也悄然释去,甚至在决斗的过程中,自己为她所伤,依然手下留情,只是割破了她的面具。隐娘以这样的方式展现了宽容的本性,也宣示了对于对手的不屑。
还有一个“变”是在与公主道姑的分道扬镳上。从一开始的绝对服从,到最后决然离开,隐娘对公主道姑的认识,也发生了改变——她已不甘心作为道姑公主的刺杀工具,尽管这种刺杀被赋予了看似高尚的使命,但终究脱不了现实中政治斗争的影子,看似超凡脱俗的公主道姑,实质上也是为江山社稷所累,徒有超脱之形,而无超脱之实。隐娘需要的并不是做一位绝情杀手,她需要的是从孤独中走出,唤醒人性中的温暖和善意。所以道姑公主说,汝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青鸾舞镜,终夜至绝,这是过世的嘉诚公主教聂隐娘抚琴时对她说的故事,一个人,没有同类!这是嘉诚公主以一人之力维系社稷而留下的孤独体验,但这并非隐娘所愿,她年轻心中尚存有美好的希望,她要努力走出嘉诚公主的阴影,并最终选择了与世界和解,欣然与仅有一面之缘的磨镜少年归隐。
隐娘心理之“变”还体现在与父亲的疏离上,尽管父女之间沟通不多,但父亲聂虞侯挂在口边的一句话就是——“当初真不该让道姑公主把你带走”,“不该”两字既是悔恨,也显示了父亲的伤心和失望,在父亲眼里,隐娘应该成为一位官宦小姐,知书达礼,嫁入魏博的世家大族,享受富贵荣华。而不应该象现在这样冷冷冰冰、沉默寡言。隐娘从父亲的“伤心”中明白了他们之间难以消融的隔阂,也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田园将芜,不如归去。正是隐娘以自己极度敏锐的内心,洞察人心的幽微,逐渐产生了上面的种种渐变,她看清楚了他人生存的困境——每个人都活在难以挣脱的桎梏之中,权利争斗、相互攻伐,映衬的恰恰是现实世界的困境和悖谬。“远远的冷静的看着他们,看他们在自己的人格和命运里挣扎,逃不掉的,一片苍凉。”而隐娘,也切身地体会到,她与他们之间的不同,不管是家国社稷还是权势名利,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在魏博,她面临的是一个与嘉祥公主类似的处境——一个人,没有同类。但与嘉祥公主选择对镜而舞、终夜竟亡不同,隐娘给了自己一个希望,从此去开始一段普通的人生。若我们理解了隐娘的选择,也就理解了这部电影的苦心孤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