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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武者》影评观后感

《影武者》影评观后感:影之挽歌,魂之绝唱


今年是黑泽明去世二十周年,不得不承认,在他逝世廿年后,日本电影的天皇王座上端坐的,依然是他的灵魂。如今再无人改编莎士比亚,再无人会为影子写一首挽歌,也再无人用梦展现对全人类的忧虑。我们只能通过回看他的作品来追忆大师的美学及其思想脉络,去见识他那个力量与情感并重,东方与西方兼收的电影世界。

现在的电影界有个较为恶劣的品味,那便是经常以「风格」上的踩低捧高来神化导演。讽刺的是,被尊为电影天皇的黑泽明却表示:我不可能定义自己的风格。对于电影而言,「风格」就是哲学,就是表达方式。而黑泽明恰恰抛弃了这种哲学,这反而是他的作品能更广泛更彻底地揭示人性的原因,也是他比同时代的其他电影巨匠更高明的地方。

如若硬是要给黑泽明定义一种风格的话,那么大概可以总结为「认同」这一关键词。他拍武士、拍平民、拍小官员,虽然角色种类颇多,但多半都是通过认同危机来表现的。与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成濑巳喜男等建立了「风格」的导演相比,黑泽明的人物更加世俗,只有建立了认同才能得到安稳,亦即他将他所定义的生命意义和幸福感都放在了「认同」这个行为上。《影武者》也是如此,一个无名氏在从盗贼到末路英雄的道路上寻找着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从黑泽明55岁至80岁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产量固定为每五年一部,1965年的《红胡子》、70年的《电车狂》、75年的《德尔苏·乌扎拉》、80年的《影武者》、85年的《乱》、以及90年《梦》。这一有趣的时间间隔缘由各不相同,不过在拍完《德尔苏·乌扎拉》之后的五年空窗期是因为当时这部电影的票房并不算好,许多日本电影公司认为投拍黑泽明的电影不再会那么赚钱了,于是投资变得十分谨慎。而黑泽明正好利用了这段时间琢磨了两部剧本,一部是《影武者》,另一部则是改编自《李尔王》的《乱》。

然而,当《影武者》的剧本确定后,黑泽明找了好多家日本电影公司居然都吃了闭门羹,此前联系的苏联方面也因为题材过于日本化而拒绝了投资。好在大师的信徒早已遍布世界,远在美国的乔治·卢卡斯和弗朗西斯·科波拉听闻「导师」的窘境,立刻联系了福克斯,保证了充足的拍摄资金。还有一桩轶事,黑泽明在拉赞助时结识了三得利公司的老总,后者邀请他拍了五则威士忌广告,科波拉也在其中两则广告里客串了一把。这件事后来直接启发了科波拉的女儿索菲亚,执导了讲述好莱坞过气明星来日本拍广告的《迷失东京》。



言归正传。《影武者》的时代背景设置于日本战国前期,有「甲斐之虎」之称的武田信玄在与织田信长及德川家康联军的作战中重伤不治,留下遗嘱三年内秘不发丧,其弟信廉以及其他心腹家臣找了一个酷似信玄的盗贼以假乱真骗过了敌人。但三年后武田家爆发权力斗争,加之替身一事败露,信玄之子信赖不顾父亲遗训执意出战,在长筱合战中惨败,最终武田一族覆灭,而那个作为替身的影武者也追随主家慷慨赴死。

影片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上的,「影武者」也是有现实依据的。历史上武田信玄的替身一般认为有三人,一个是他的弟弟武田信廉,一个是他的家臣穴山信君,还有一个是小笠原源与斋,至于片中的盗贼当然是杜撰的。另有一个细节黑泽明处理得十分巧妙,有个桥段织田信长请德川家康喝西洋的葡萄酒,德川喝完觉得不合口味,这一情节在历史上找不到出处,但真实反映了两个人对于西方世界的态度,织田历来喜欢外来文化,而德川在建立幕府后却大搞禁海锁国。



在剧情之外,《影武者》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导演的构图与用色的功力。本片的主题阴沉悲悯,因而它的色彩沉郁,多以深色调的红蓝灰绿为主,只有女性角色出现时才有较饱满鲜亮的颜色,虽然色彩丰富,但服饰与灯光始终令人感觉极冷。同时,这些极致沉郁的用色在工整的线条之间显示出了肃穆的美感。比如行军路上出现的黑色与红色组成的晚霞有着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而在水葬信玄的场景中,湖中的船只与水天一线在远景处重合,跪坐的八个家臣又与湖岸线重合,极富日本美学中的枯寂之感。

重点聊聊本片的主角,也就是作为武田信玄替身的影武者。首先在塑造的手法上,黑泽明兼具了《踏虎尾》的幽默与《七武士》的严肃。前者表现在影子应对武田信玄孙子、近侍以及侍妾时的各种灵机应变,显示出此人虽是盗贼,不懂礼数,行为俗气,却并不拙笨,而且能举一反三,得到了信廉等人的认可。而后者则表现在影子的性格上,黑泽明的作品带有浓烈的男性气质,同时又常怀着强烈或隐涵的道德感。即便身为盗贼,影子身上亦有侠义气概,从开始不愿做替身,到最后知恩图报,恳求担任替身,草莽英雄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



如前文所述,《影武者》中的「认同」是影子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换个角度说,是替身与本尊的二元对立,也是表象与现实的二元对立。从开始做替身时的隔阂,到结尾时的精神融合,体现出一个形而上的过程。尽管影子靠自己的努力和一点天赋,无限趋近于信玄本人,甚至在最后已经与信玄的灵魂合而为一,但在旁人看来,他的努力依旧是徒劳的。这一过程结合日本战国的史诗气息,增加了历史厚重感与人物宿命感。

这种宿命感在信廉与影子的一次对话中便已透露了先机。信廉说:「要压抑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并不容易。我经常想恢复自我,得到自由。影子是离不开人的,我是哥哥的影子,如今失去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本尊不在了,影子便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本尊死后,影子就算继续存在,也不可能与那个人划上等号,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发人深省,而影子的悲哀,也正是在于这一点。



在黑泽明的少年时代,三哥丙午的自杀对他造成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最早就是从事默片时代讲解员工作的三哥让他接触到了电影。由于这场打击,使得黑泽明的作品中就算留有希望,也经常突然被终止,变成绝望。影子的演技骗过了敌人,骗过了自己人,却骗不过武田信玄的坐骑,从摔下马的那一刻,悲剧已然开始。也许,《影武者》是黑泽明唯一一部没有给出任何希望的电影。这种绝望,也恰是本片力量的源泉。

影片的最后一幕令人动容。影子眼看着主家的军队被屠戮殆尽,或者说,也是他自己的军队。当他举起大旗,一个人冲锋般地奔向敌军,任谁也难以分清,究竟何为表象,何为虚幻。直至他追索着「风林火山」的旗帜,穿着被鲜血染作暗红的衣服,倒在了深蓝色的湖水中,终与旗帜擦身而过,留给观众无限怅惘。黑泽明作品的史诗性不在于场面之大,而在于非凡的格局与气势。《影武者》以及这一幕正是如此,犹如一道强光,使人眩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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