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影评:一个艺术家的前半生
浣尘
《无主之作》是一部略有些史诗感的影片,以德国视觉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为原型,描写了一个德国画家库尔特波奈特前半生的经历,让我们从他个人的命运沉浮中看见了德国三十年间的风云变幻。
我个人理解这部电影,似乎是通过三个时间段里先后发生的故事,分别侧重讲述了三个相关的主题。
一、良知
库尔特儿时正值二战期间,他们家族是雅利安人中罕见清醒理智的少数派,他们无力与一个国家对抗,只能在心底努力守住那一线良知的火苗。父亲宁可失去家产也不愿加入纳粹党,在人人满怀激情对元首高呼万岁的时候,家人都会俏皮地玩花招蒙混过关,然后会心一笑。库尔特的阿姨拥有傲视群芳的美丽,同时也拥有与众不同的敏感心灵,对艺术有着极不寻常的感受力,也是她发现了外甥非凡的艺术天分,她成了库尔特的启蒙者。但因其不合时宜的言论行为,她被纳粹定义为精神病患,烙上了同犹太人一样的劣等物种的标签,哪怕她在恐惧中哭喊着表达忠心“为了元首,我会生健康的雅利安孩子,然后将孩子献给元首,她会把她的孩子也献给元首”,她依然被毫不留情地剥夺了生育权,并且很快被送入了毒气室。
那是一具如《色戒》中的王佳芝那样完美无瑕的身体,青春、饱满、性感、圣洁,像泡沫中初生的阿芙洛狄特。她本应是艺术家喷涌的灵感源泉,在画家的笔下熠熠生辉,可一群自诩高级的动物宣判她携带了罪恶的基因,即不容辩驳地撕碎了她尚未展开的生命。很巧的是,同一天我还看了另一部影片《悬案密码4》,讲述的也恰是同一段令人发指的黑暗历史,不同的是,后者故事中的女主还可以选择复仇和放下,前者却被残杀在最美丽的花样年华。
我们很容易认同精神病人不宜生育后代这样的论点,因为缺乏完全行为能力,精神病患无法给予孩子所需的养育和陪伴,且悲剧有很大的概率将继续代际传承,但如果精神疾病的判定标准值得怀疑呢?如果不宜生育人群的范围泛化到一切有基因瑕疵的种群呢?谁有把握说,他可以确保哪一种生命是毫无价值的?地球生物的演化告诉我们,今天的我们不过是随机变异加环境选择的结果,包括人类傲视万物的智力也是如此,我们的祖先并不知道哪一种变异是最富价值的。现实中很多边界并不如正负数这般清晰可辨,如果不是常抱一分质疑的警心,人往往会在似是而非的言论中,一步步被推向非理性的边缘。尤其是沉浸在自信的膨胀中,对自己的正确高尚伟大显得确凿无疑的时候,会固执地排斥所有不同的声音,一意孤行。《斯坦福监狱实验》和美国高中的《浪潮》教学实践都告诉我们,每个人沦为纳粹可能只需要五天,放飞心中的恶念是为所欲为的畅快,但学会科学思辨的严谨却需要耗尽一生的努力。常怀一份同理之心,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最弱势最无力的个体,才会在心里滋生出一种对标准的不确定,而这一份不那么斩钉截铁的迟疑,往往是人性中最深邃的悲悯和善良。
影片中那个自诩卓越的妇产医生齐班德教授,专业技艺高超,数十年间接生了不计其数的幼小生命,但因着种族优化的狂热,在他手中也绞杀了成百上千的胎儿,更将库尔特的阿姨送进了毒气室,甚至因为不满女婿的身份,几乎亲手断送女儿此生成为母亲的机会。我总想不通,是什么样的狂妄才让这样的人会自以为有资格掌管人类通往世间的大门?佛陀或基督都是平等地爱一切众生,食物链上从单体生物到智慧生命都同样地被神的爱照亮,傲慢的他们却自认为比佛陀和基督更具裁量权,真真是可笑而可悲。抽离了良知的自作聪明不过是让谬论变得更为邪恶。
二、自由
战后的德国一分为二,库尔特所在的民主德国在苏联老大哥的牵引下亦步亦趋,主义的声浪震耳欲聋,满目所见的画风与当年的中国、朝鲜如出一辙,惊人的相似,标配的工人、铁拳、榔头、稻穗让作为画家的库尔特感觉不到艺术的丰富灿烂,大型壁画不过是放大了的黑板报,千篇一律的符号化正能量,他无法用他的画笔歌咏那些真正打动他的美。艺术并不是必须要摆脱政治,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画也曾是宗教教化的产物,气势磅礴的紫禁城也曾是皇权的象征,但艺术若只为政治服务,就会失去长久的生命力。带着镣铐起舞纵有一种别样的韵致,成了习惯,则难免病态。
库尔特在数年如一的主旋律绘画中,丧失了创作激情。没有自由的空间,如何展开想象的翅膀?似乎一眼看到头的命运让他在绘画中再也找不到初见般的惊喜,他的艺术生命将僵死在那些恢弘壮丽却刻板单调的宣传画里。他和妻子设法逃到了西德,一个不以民主为名却更开放的兄弟国度。资本主义并没有让他过上富足的生活,他依然穷困潦倒,但在这里,他有机会接触到了那些小众的先锋艺术,在自由的空气里,他闻见一股全新异样的馥郁味道。
三、自我
艺术代表了人类共同的审美需求,历史悠久,群星闪耀,有无数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丰碑,好之者很难在艺术领域另辟蹊径,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很多人穷尽一生或许也只能成为一个模仿高手,就像《无双》中的郭富城。树立一种自我的独特风格,或如证明一道百年数学猜想一般艰难。让我们瞠目的一些行为艺术,正是在层层约束重重教条之间的披荆斩棘,突围成功者开宗立派,失败者沦为笑柄。库尔特从小就悟性极高天赋异禀,但依旧跳不出前人的窠臼。即便拥有充分的思想自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探索都还是缺乏个性。
青年时的他说看懂了世界万物的联系,我们既是世界的一份子,又是独一无二的自我,就像油脂与毛毡之于教授,就像思考之于笛卡尔,那是我的存在的证明,那是我呈现给世界的样子。从宏观上说,我也是你,我们与世界万物均为一体,但从微观上说,我与你又如此不同。一则唤起旧时罪孽的新闻,一张正邪莫辨的老照片,一段儿时的明媚回忆,突然让库尔特冻结了的灵感缓缓融化并重新流淌起来,光与影、灰与白、照片与绘画、恶魔与圣女叠加在一起,传统手法加上创新技巧,让人产生了莫名的悸动。一幅幅穿越时空的作品,仿佛一下下重锤的拷问,让几十年优雅高贵的老岳父仓皇颤栗。从缺乏灵魂的模仿和哗众取宠的标新立异中,库尔特找到了自我的表达,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品格。
在千万年的历史长河里,叱咤风云的英雄和倾城倾国的红粉都早付尘土,再强大的帝国也难敌灰飞烟灭,唯有一颗自由而饱含深情的灵魂,能够留下不被磨灭的艺术印记,在浩瀚的时空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