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影评观后感
坦诚地讲,我是抠准“闹革命”“大浩劫”这样的字眼才来看这部电影的,并且故作深沉,想通过姜文来找寻大浩劫留在七十年代成长起来那一代人心中的烙印,但是陷入陌路,非但没看到多少“闹革命”,反倒看了不少青年“闹大院”“闹街道”的情节,可谓徒劳无功,但也不失为一种如获至宝。看完《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明白了七十年代人的成长记忆中对于大浩劫的印象留存不多,更多的则是正处于青少年时期少男少女们惦记在心的各种趣事和情窦初来的那份腼腆暧昧与逞能。影片中除去时间叙事所必须涉及的红色外交历史事件外(比如70年代金日成基本每年都访华,有时一年来两次,每次来,毛主席都会见他,周总理都与他长谈),只有主角马小军的姥爷被“四顶帽子”打压得畏罪自杀才看出端倪。马小军是谁?他是七十年代在军队大院长大的那一代子弟,但他们身上却完全没有传统概念中军队家庭出身严厉家教的样貌,相反,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照旧成天在大院街道上鬼混,当得到父亲需要去贵州进行三支两军工作常年不在家的消息时,不是感伤于常年看不见爸爸,相反则是庆贺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在空前的自由下,马小军的野蛮生长之路正式开启:在军队大院里马小军和其他青年们一样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抽烟、拍马子等等一个都不落,是群不能惹的街头混混,但是他们却不是十足的恶孩子。相反,他们心中的正义感十足,做事义字当头,绝不乘人之危,当马小军,刘亿苦等一伙人在澡堂洗澡,于北蓓偷看被发现,几个人朋友间戏弄一番,刘亿苦发现洋搞下面“直了”后,扇了一巴掌破口大骂“丫怎么这么流氓啊!”,并且这时候景别切换到全景,可以看到刘忆苦高大伟大的男性裸体剪影,而对比之下佝偻腰微曲腿的洋搞尽显猥琐之态。刘忆苦是马小军所混的圈子中的老大,他在大事大物上所秉承的是非观,明晰事理,义字当头,为大院兄弟两肋插刀的正义感却又让我们直呼这不愧是一群在军队大院长大的孩子。
前文提到姥爷,我插说一下由斯琴高娃扮演的马小军的母亲,这位母亲名为随军家属,实为“独身”妈妈(丈夫长期不在家),而如何演绎好这位普通却又特殊的母亲角色,导演在台词上下了一番功夫。通过斯琴高娃打骂迟回家的马小军的那场戏中我们可以觉察出,与其说徒有其表地、颇具戏剧性地戕骂马小军,不如说内絮其中的是对常年不着家的丈夫的句句诘问。当戏剧性情感爆发到达高潮,情绪到达极点时,却由于因为马小军偷摸玩耍扎破“气球”(避孕套)而让意外怀上二胎的母亲突然生产而泄气,所谓“我妈妈一怒之下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荒诞精妙,看众破涕而笑,陡然轻松起来,看似富有历史沉重感背景的题材,呈现给却观众时却毫无压力可言。
剧本特别妙的一点我觉得是对马小军特长的设置——设计万能钥匙开锁!为什么是开锁呢?我觉得开锁这个技能给予了马小军带领我们偷看那个时代的人们平常生活提供了可能。首先相比较“正史”描述,人们更喜欢偏门别道,而开锁特有的“窥私性”在满足观众这一欲望的同时又起到了陈述背景的作用。其次,马小军的偷开别人家锁的行动往往是静悄悄独自一人完成,而这种在相对的静中有所动的状态,像极了游戏中处于虚拟世界中的玩家与NPC的互动,玩家具有强烈的目的性,而NPC毫无目的性且程式化。马小军的视角就是代入了我们自己扮演的玩家视角,在偷开锁这一过程中其他人物事件则是各种NPC与任务,不被NPC发现则会取得最终胜利,这种游戏能激发出人类的最原始的冒险兴趣。并且马小军在偷开锁行动中的视角也始终保持着“最低视角”,静悄悄似一个冷眼旁观者,不带个人各种政治倾向地去审视这模版化的一片,犹如历史的第三者,最大程度上撇清了记叙历史同记叙者主观意愿之间的千古难题。
纵观全片,马小军对于米兰的态度,由最初的爱慕,到了解真心后的不甘心,再到一屁股蹲踢下水的假装讨厌,最后旁白以“说真话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受到的各种干扰就有多大,我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无法还原真实,记忆总是被我的情感盖头换面了……”记忆掺杂了幻觉,用模棱两可的“我现在怀疑和米兰第一次相识就是伪造的,其实我根本就没在马路上遇见过她”结束这一话题。马小军对待米兰的态度,完全可以对照七十年代长大的青年一代对于自己青春记忆的态度。60后70后在谈起自己的青春时,最开始想到的往往是情窦初开的美好,激进年华的热烈,时代前进的轰隆隆的汽笛声让中老年时期的他们对于青年时吹响的一切号角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继而与后来者一道否认那被教科书所认定的畸形的青春,他们对于自己的青春有太多的不理解,有太多的不自知,但也有太多的不想否认,这种裹挟在历史潮流中的无能无力感压迫着他们,他们不忍心推到曾经树立起的一切,所以甘愿一切都为幻觉,都是一场甜甜的梦,梦里还保有青葱年华时生涩的爱情。
影片的最后,大家伙戏水的泳池仿佛与梦境联结在了一起,也仿佛泳池就是白天通向梦境的入口,在泳池里,水膜隔绝了一切,沉入水底就如沉入梦里……马小军在泳池里潜水的那一段像极了《毕业生》中主角本在泳池里的场景,泳池是唯一的私人空间,也是唯一与外界正在发生的事隔绝的空间,纵使是暂时的,以每分钟的憋气时间为倒计时的,但这仅仅几分钟对于本来说却非常宝贵,是他理解自己的唯一场所。本与鲁滨逊太太的开房偷情场景往往下一秒镜头就切换到了泳池,这一系列酒店——泳池的镜头剪切不但表现出了本慌张的情绪,也生动展现出了他内心的错乱,是一组颇富张力的镜头群,一个是在花园泳池里没有被父母真正理解,活成“模范人子”的“我”,一个是在酒店被偷情人妻抚慰疗愈的“我”,到底当下此时此刻,下一秒的“我”会是哪一个“我”,本不明白,只有在泳池中他才感觉到有窒息感真正活着的“我”。《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潜水拼命想上岸时,却被岸上的伙伴一次次用脚蹬下水,一次次重击,宛如历史在没经过他的同意擅自对他的记忆一次次的践踏,他是那么的无力,他又是那么的想上岸改写,泳池是他的青春场域象征,最终他也在这片场域中小心翼翼地挣扎着不被吞噬溺亡。
这是我初看姜文的作品,却已经感受到了他运用镜头的娴熟,特別是对于镜像的使用。在马小军被公安局镇住的时候,哭得就跟孙子似的,回到家后,马小军又为了解气拣回自己的面子,对着镜子骂公安局那班人骂得就跟孙子似的。在马小军在家骂公安局这场戏中,镜头全程都是聚焦在镜子里的马小军的脸,而没有反打到马小军真实的脸上,镜像意味着虚假,不真实,而通过运用镜像更加凸显出少年内心那敏感的稚气的自尊,少年青春期时期由性激素而引发的自恋情结让他只要看到镜子中威风凛凛的自己,就都感到了莫大的安慰,这一处镜像主要起着暗示虚无缥缈的“精神胜利”,反衬主角内心依旧胆怯的作用。在马小军第一次正式在米兰家中遇见米兰那场戏中,米兰洗完头在衣柜中翻找衣服,坐在对面的马小军的形象正好映射在镶嵌在衣柜门的等人高镜子上,在绝妙的位置上坐定,衣柜门一打开,角度一合适,镜像就产生了。导演巧妙地通过镜子,摄影机始终放在同一个位置上,通过对话与反射的马小军的脸,同时拍到两个角色的互动,让两位叙事主人公处于同一个长镜头中,仿佛画中画一般,让这个长镜头又多了一种空间层级。同样,镜像代表着虚假,代表着不真实,而处于镜像中的马小军是否真实?当天下午马小军第一次被正式邀请来到有着等人高镜子的米兰家中是否真实发生过?马小军本人的这段记忆是否没掺入一丁点儿幻想?我想,这些是导演通过镜像想让我们思考的。
谈谈虽然出场不多,但开头结尾都有出现的见人就对暗号“欧巴 古伦姆”(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中美军的口令是“古伦姆”)的傻少年,因为他傻、他笨,他如白纸一般,所以他是最容易被时代刻上烙印的角色;又因为他傻、他笨,记忆很短,所以他也是最容易随着时间对历史倒戈,适应新的生活的角色。七十年代的傻少年与马小军、刘忆苦等人共同生活在军队大院,逢人就对暗号,无形中显露出信息传媒工具对于无意识的人的观念改造,他认为戏里怎样,生活就是怎样。当他受到另一派别青年的暴揍后,他懂得以大院为单位的集体的向心力最为强大,同时在那个公社化时代,融入集体则是第一生存之道,他毫不顾虑就去找马小军刘忆苦等人,而正是这种毫无顾虑,毫不怀疑,就足以表明他是那个时代中最为善良的人,也是最为单纯的人。当来到片尾,九十年代的新时期,还是那么一班人,坐在车中的已经被炮弹震傻的刘忆苦对着窗口大喊“古伦姆”时,曾经的傻少年已经成为了时髦的摇滚青年,回答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两次不同时空的提问,但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答复,少年的纯真随着时间自然消散,在巨变的空间中,面对消费社会这架巨大的风车,少却了堂吉诃德式悲壮,则生发出了一份“个人主义”式面对生活的自如。“***”不仅仅是曾经的傻少年对现如今的傻刘忆苦的一句回话,还是对马小军脑海中那耿耿于怀似真似幻的七十年代青春的一次恣意放手。
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与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有居多可比较之处,少年的那句“人是不会变的!”的呐喊如今还萦绕在我耳畔不曾散去,等有时间再做比较吧。最后以王炎先生在书中的一段话来结尾“‘文革’期间动荡无序的成人社会,恰恰给无聊、颓废的少男少女,留下了无限自由的生活空间。他们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和毫无长进的嬉戏中,‘荒废’着、同时也享受着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