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的美好记忆
梁东方
疫情管控放开以后,据说电影院的票房没有上涨还有大幅度下跌。三年来电影院门可罗雀的景象依旧。不知不觉中电影几乎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退场,尽管手机小视频中有一类浏览量很大的,其实就是各种电影的剪辑。也就是说人们还是需要电影的,看电影作为一种文化需要,在这个时代里也一直存在。只是从去电影院看电影变成了在手机上看电影,就如多少年前人们从看露天电影到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样。
那时候也有电影院,但在广大的城乡之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去电影院看电影还是很稀罕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所谓看电影,都是看露天电影。露天电影一般都是在村子里看、在单位大院儿里看,也有的跑到别的村子、别的单位大院儿去看的。那时候没有保安,看电影是天经地义的需要,大人孩子,不管是不是本村的、本单位的,谁都可以看。
有一段时间,我们这个大院儿每周四都演电影。逐渐就养成了习惯,一周之中其他的时间里每天都会数,看过电影已经有几天了、还有几天就又是周四了,周四就有电影看了,有电影看生活就有意思了。
那时候虽然社会动荡,但是单位里放电影的习惯还一直保持着。一般都有不可动摇的宣传名号,但是大家心照不宣,还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人们都需要一点点文化生活的调剂,否则就活得实在太枯燥了。
我模糊的印象里,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场面:一到要放电影那一天就需要抑制着早已经抑制不住的激动,吃过晚饭马上就奔出去,钻过墙洞去晚上准备放电影的广场上占地方,拽着凳子,叫喊着,动作夸张地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演,类似动物划分自己的范围一样,防止自己占的位置再被别人占了。
武斗时枪子儿在天上横飞,家家户户都用砖头把窗户垒上,可也不影响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被父亲抱着,一颗流弹从自己的头皮上擦过,顿时血流如注。自己被惊吓地愤怒大骂着“X你妈XX奇!”,恐惧和惊吓使人忘记了疼痛,愤怒和气愤使人进入一种不知该怎么办的歇斯底里状态,泪水和血水顺着脸颊纷披而下,世界就在一瞬间里塌毁了!
那一晚放的电影正片还没有开始,刚刚开始放加片,是新闻简报:领袖接见外国友人——大约是西哈努克,他长期住在中国但是到任何地方都像刚刚从遥远的外国来的贵宾一样,被挥舞的鲜花和热烈的人群所迎接着,从无例外——这之后,就是各条战线都取得了更大成就的数字捷报,然后是苏联的大军舰撞中国的小渔船,小渔船上的中国愚民愤怒还击的画面。那巨大的军舰如山一样压下来的镜头,正和自己头上中枪的一瞬间同步,给自己留下了永远不能磨灭的恐怖印象。想来那时候自己不过两三岁,记忆却已经是异常牢固,成为一生的背景。
这件事后想来非常危险的恶性事件并没有阻止我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后继续看电影,很快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恢复到一听说要电影了就很激动的状态,那是一种意识到自己就要经历一个惊心动魄的美好时刻的那种激动。隐隐约约觉着,人生因为有电影看而不都是无味的麻木和丝丝的苦难。
没有书看,没有除了样板戏之外的音乐,看看电影,就算是最开阔眼界的事情了,尽管回想一下就明白,当时的电影内容是非常单一的,不是打仗的就是抓阶级敌人的,要不就是样板戏,仅此而已。
这在当时一点都没有妨碍看电影成了当时人们生活中一项重大的精神生活内容,在声光电的形式上,它依旧可以予人以巨大的慰藉。
和在电影院里不一样,看露天电影是默认可以一边看一边议论的,这种议论的声音总是能恰到好处,似乎谁都不大能听得见,听见了也不影响继续看电影。能听见的声音得是突然高八度才行,比如“丢人”了——把孩子走丢了。小孩子站在大人的腿林里抹着眼泪和鼻涕,或者咧着嘴哇哇大哭。母亲撕心裂肺般地狂喊着小孩的名字在人丛中一边跑一边跳着脚找。毫无例外,孩子能找到大人,大人也能找到孩子。
利用放露天电影的机会进行入室盗窃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在看电影现场偷的很少。这种事情一般发生在农村里,都知道谁家谁家整个出动都去看电影了,待远远地传来电影放映的声音以后一会儿,看看周围再无动静了,于是开始下手。
电影散了以后在第二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就会有人来场地里转,不是扫地的,扫地的也没有他们来得早。他们在瓜籽皮儿、坐皱了的报纸和捏成一团的烟盒组成的狼藉里,寻找着别人掉落的东西:发卡、手绢、铅笔、硬币,甚至是手表。这是他们的生财之道。
围绕着看露天电影发生的还有一类事情,当时作为孩子懵懵懂懂,只知道大约是和一些不太好、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有关。从其他大孩子的嘴里听到的只言片语逐渐被对接起来,才慢慢知道看露天电影的时候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不知不觉地看露天电影的日子就伴着自己逐渐长大。
利用拥挤的机会贴近女人占便宜者有之,有坏人在夏天的露天电影放映着的时候,专门站到穿着连衣裙的姑娘后面……利用散电影的路上耍坏者亦有之,更多的还是在黑暗中传情达意——看露天电影,给青年男女们增加了一个静态地互相观望的机会,是一个不是社交场合的社交场合。
在那样的年龄段里,这些信息不经意地成了促发孩子成长的催情剂。第二性从身体的潜在可能刚刚变成现实的特征的时候,突然睁开了的另一双眼睛往往会将最先映入眼帘的异性之中的佼佼者作为爱慕的对象。所谓佼佼者,其标准经常都是匪夷所思的,可以是邻居女孩的光滑的青年发盖儿头,也可以是同桌女孩纤细的胳膊。如果将目光从现实中挪开,影视之中的形象最容易成为这种内在的强大生命力使然的持久情绪的对象物。现在所谓影视歌坛之偶像,其最根本的质地,其实大多还是这种异性想象的对象物。
所幸自己那人生的慌乱惶惑的阶段里,面对的已经不只是八个样板戏里男人一样的女人了;比如电影《青春》里的陈冲,就已经具有了后来的明星制造的范儿。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还有电视里播放的日本电影《望乡》,一向是让别国的女性屈辱的日本人,自己的女性居然也有屈辱史。
至今还记得在大院儿里的有巨大的嗡嗡嗡的声音的电子管黑白电视前,集体观看这个深夜才放的“正片”的时候的那种莫名的激动,混合着恐惧的激动。关键性的场面出现的时刻,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那种脸红心跳、浑身战栗的不知所措……
以当时看电影的习惯,把电影之前放的《新闻简报》之类的其他片子都称为加片,这是放电影的秩序,在电视里大致上是没有这样的说法的,但是因为电视刚刚出现,人们还是习惯用看电影的方式来看电视,电视也是支在广场的高高的桌子上的,周围围满了人,相当于看一场屏幕很小且没有放映机的电影。
当时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这是一个最先的惊讶。现在在网络上回看这部电影,仅就具体的情境来说,电影的叙述路径和态度都是政治正确的,也是对戕害人性的控诉,不过总感觉还是有点问题,问题在于一个从不知道歉和忏悔的民族,在彻底清算自己的战争罪行,彻底清算对别国的女性造成的巨大的损害之前,是不太有资格进行这种诉苦式的自我表白的。这种道德逆律的存在,是这部电影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类似每年两个原子弹落点城市都要悲情地纪念,其纪念的悲情是难有落脚点的,至多是有祈祷和平,避免包括由他们自己发动的战争在内的一切战争的意义。
至于这部电影里隐藏在所谓揭露之中的近乎变态的欣赏玩味的意思,既暴露其民族性中的一大特征,也显示了岛国文学的一种普遍潮流,当然也就对青春期的男孩们具有强大的诱惑。
想来,露天电影基本上结束于电视的普及。而在我的观影经历中,看电视又很有点奇特地是以“露天电影”的方式开始的。在告别了露天电影和电视之后,现在在手机上偶尔刷到电影,几分钟就可以看完一部片子的方便快捷里,是再也没有过去电影那种和自己的成长同步的力量了。电影变了,我也变了,不变的只有一代代人类厕身其间的轮回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