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影评 | 诺兰超越“诺兰”
《奥本海默》是今年最受关注的电影之一,我分别在普通数字iMax影厅和激光iMax Cola影厅看了两遍,体验了不同水平的视听效果。这是一部十分“诺兰”,又尝试超越“诺兰”的电影。
《奥本海默》包含了宏大的配乐、实拍的核弹爆炸效果、革命性的黑白iMax以及豪华的演员阵容带来的精湛表演。这些特点共同创造了顶级的视听效果,为这部电影赚取了许多的赞誉。但是这些特点也是双刃剑,当一部电影被夸赞最多的是它的视听效果时,电影本身的剧情与人物塑造反而会被弱化。繁多的人物与交错的剪辑都成为电影具有争议的部分,而这些争议恰恰表现了诺兰在电影探索路上的尝试与阵痛。《奥本海默》或许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他完美地彰显了诺兰导演的野心和艺术追求。我也将从配乐剪辑与人物塑造两方面聊一聊我的观影感受。
焦点一
配乐与剪辑
诺兰导演的电影剪辑手法一直有很强的个人色彩,电影中基本都至少会有两条交错的时间线,这样的手法在《致命魔术》、《盗梦空间》这种本身就以新奇的设定见长的电影中会与电影背景相辅相成。观众们沉浸在诺兰玩弄的时间魔术中,在头脑中体验一场场时间的风暴。同样也会在《信条》中铩羽,观众无法快速理解“时间钳形”的设定,从而让整部电影在人物、剧情和情感等方面的薄弱暴露无遗。
同样,《奥本海默》并不是一个按部就班讲故事的电影。诺兰用两场听证会、两种色调、两个视角,编织着奥本海默的故事。有太多的过客匆匆掠过奥本的一生,而诺兰都给了他们一瞥的定格。对于并不熟悉奥本的观众,每一个角色的出现、每一次视角的切换或许都为他们增添了一点理解的难度。而为了兼顾所有观众的观影体验,诺兰在这里选择为所有观众,尤其是对奥本和量子物理、核物理了解有限的观众,打开了另一扇感受电影的窗户——音乐。
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两场听证会
从《星际穿越》开始,除了烧脑的剧情外,诺兰电影配乐也成为了观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在《奥本海默》中,配乐更占据了电影更大的比重。一个多小时的电影原声大碟几乎铺满了三小时的电影,这部电影的主角仿佛不是墨菲等一众演员,而是贯穿电影的一套音乐。诺兰用这样的方式极大地降低了电影的观影门槛,哪怕对奥本海默和量子物理一无所知的观众,也可以随着配乐了解奥本海默或昂扬或消沉的心路历程,也可以窥见每个角色与奥本海默或合作或对立的关系。
音乐引导了角色命运,也左右了观众的情绪。《星际穿越》最知名的配乐《Cornfield Chase》一响起,我们就回到了Cooper的那片玉米地里,回到了破碎旋转的永恒号上;《奥本海默》配乐里特意大量使用的小提琴等弦乐,为电影增添了厚重感和史诗感,牢牢地把观众们困在情绪的漩涡里,体会着奥本海默面对的风暴。
音乐在诺兰的电影中起到了注释与节拍器的作用,充实的音乐可以最大程度调动观众的心情,让观众迅速进入氛围,从而让诺兰有足够的空间大展拳脚,发挥他在非线性叙事方面的功力,用充满悬念与呼应的剪辑持续保持住观众的好奇与注意,最后把电影打造成一场富丽堂皇的梦。
而这部电影中诺兰依然保持了大师级的节奏把控与调度功力,密集的对话与信息轰炸也不让观众感觉枯燥乏味。色调的切换、悬念的设置、镜头的安排共同保证了这部电影极高的观赏性,给予观众华丽的视听盛宴。不可否认,诺兰制造了一场能给人带来震撼与回味的美梦。
可是在习惯了诺兰电影带给观众的视听震撼之后,人们便会不由自主地希望看到更加丰满立体的人物,尤其是在《奥本海默》这种传记片中,而这就不得不来到第二个焦点,说说这部电影中,也是诺兰所有电影中存在的明显的问题和不足——人物的扁平化。
焦点二
人物塑造
诺兰导演的电影中,主角往往都具有英雄的悲剧性与宿命感,《致命魔术》中Borden与Angier的宿命对决,《盗梦空间》中Cobb的执念与救赎,《蝙蝠侠》三部曲中的Wayne的骂名与牺牲,《星际穿越》Cooper的力挽狂澜,每一个人都是诺兰电影设定中的唯一解,是希腊神话式的宿命英雄。在虚构的电影故事中,导演需要让观众与电影的背景产生强烈共鸣,以此更快更深入地沉浸在电影营造的氛围中。此时悲剧的英雄便能够带来更强的情绪张力,角色不需要复杂的人格便能够引起观众的共情,这样塑造出的形象虽然可能单薄,但十分直接有效。
然而,《奥本海默》并非架空的虚构的故事,他是一部真实地刻画奥本海默与那段历史的传记片,这部电影最重要的,如诺兰所说,是走进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可是电影开场普罗米修斯的字幕,似乎又在把奥本海默神化,而电影的前两个小时也正是在做这个事情。
奥本海默在英国与玻尔的一面之缘奠定了奥本海默骄傲的不世出的天才性格,不是天才又怎么能让玻尔允许并推荐他直接离开实验室去专注于理论呢?他回到美国后面对唯一一个学生神采飞扬讲授量子力学的画面,也进一步加深了他身上自信而骄傲的刻痕,他是天才——注定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而他和琼的感情似乎是为他神化的天才身份注脚,琼为他指出的那句“我正化身死神,毁灭这个世界”,更是在电影前半段完整了他普罗米修斯式悲剧英雄的宿命。这段激情戏,包括他与琼这段感情以及琼对奥本送花的拒绝,在电影中稍显突兀,但这突兀恰恰展现了奥本海默与凡人的隔阂。琼说奥本海默把自己伪装得十分复杂,那复杂的面具下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天才与神性罢了,他享受众星捧月,他享受俯瞰众生。
所以他可以把爱因斯坦视为过气之朽,可以让施特劳斯颜面扫地,可以不依附于任何党派,他当然也可以去为自己的信仰做一个殉道者。
正在被审判的奥本海默
在核弹爆炸后的一个小时,电影用紧凑的节奏描绘着奥本海默战后的挣扎,包括多次出现的拥趸在会场一齐跺脚的声音,在不间断地提醒观众,他很挣扎,他陷入了困境,他的思绪烦乱。杜鲁门轻蔑地说出一句“扔炸弹的是我”,凯蒂用自己的怒火推动奥本海默反抗,这些桥段都在努力把奥本海默拉下神坛,体现奥本海默作为一个凡人的限度与折磨。这是诺兰的一个好的尝试,但是在呈现效果上却有着很大争议。这种尝试给我的感觉依然是形式大于本质,并没有把奥本海默的形象塑造得十分立体。
一个并不明显的原因是墨菲的长相。因为墨菲的长相本身就带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与魅力,幽蓝而深邃的双眼和脸颊尖锐的棱角诉说着无与伦比的坚定。所以当墨菲饰演的奥本海默坐在那里,哪怕是被反复折磨,他看上去依然坚定。当罗博罗杰用咄咄逼人的态度质问奥本海默,为什么在领导曼哈顿计划的时候没有道德压力,如果用氢弹轰炸日本你还会不会做的时候,奥本海默的声音是颤抖的。但是对于墨菲的奥本海默,这个颤抖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他犹豫,他放不下自己的骄傲与高贵,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与风骨不允许他摧眉折腰事权贵。墨菲表达出来的这种风格自带殉道者的悲壮,所以哪怕诺兰已经尽力用其他角色解构他的神性,但是我们依然看到了那顶不属于凡人的光环。
墨菲自带坚毅高贵气质的面容
但最重要的还是快速的剪辑节奏并不适合人物的深度描绘。快速剪辑与丰满的音乐容易让人物成为音乐与结构的附庸,难以深度塑造。尤其对于熟悉这段历史或者电影理解力强的观众而言,如果理解复杂的剧情不再是障碍,那《奥本海默》中的角色很容易给人一种木偶感,似乎只是按照既定的剧本出现、离开。哪怕是主角奥本海默,他纠结的内心世界从电影开始就由各种嘈杂的音效、绚丽的特效镜头以及压迫感极强的特写镜头一起塑造而外化,把他的想法直接摆在观众面前。
视效与特写一起外化奥本海默的情绪
诺兰通过这种声音与视效把观众代入躁动烦乱的情绪中,但是在三个小时的电影中,闪动的量子与核爆镜头以及与心跳同频的音效都在框定着墨菲的表演。墨菲精湛的演技只能完美地契合奥本海默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却失去了对于奥本海默人性的细致刻画。
我们没有看到奥本海默在曼哈顿计划中有多么焦头烂额,我们也没有看到奥本海默在审判时有多么身败名裂,我们更没有看到奥本海默在这个过程中的成长。电影最后的镜头看似表达了奥本海默的顿悟与反思,但是实际上他一直都是那个伟大的原子弹之父、普罗米修斯。诺兰虚构了他与爱因斯坦的对话,正是在暗示他拥有与爱因斯坦相似的宿命:在封神之后成为众矢之的,但是从不改变内心本初的追求。让奥本海默向那个时代的传奇爱因斯坦靠近,正是在强化奥本的神性,剥除他的人性,然而这样的形象失去了复杂人格的魅力和基于内源的成长性。内心如此坚毅的角色在背景本就复杂的科幻片中尚可,但在需要对角色进行细细品味与解读的传记片中,这样的塑造方式不免有点过于理想化,这显然支撑不起电影对于人物深度的要求。
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虚构对话
这或许就是根植于电影的艺术性与商业性之间的矛盾,抓人眼球的视听注定与深刻立体的人物塑造有调和上的难度,而这也正是诺兰的弱点所在。哪怕是诺兰迄今距离奥斯卡最近的《敦刻尔克》也是抛弃了剧情和特定人物塑造,转而用三线交叉的碎片化剪辑塑造群像与氛围的电影。但在《奥本海默》中我很高兴看到了诺兰在人物塑造上的尝试,他在电影艺术性与商业性平衡的探索上又迈出了有力的一步,也对自己提出了新的挑战,作为对诺兰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部电影,他还是非常值得大家买一张iMax的票,走进电影院一窥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