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此行》影评观后感
主人公闻善是一位失意编剧,他接过不少活,却没能完成一个剧本。为了养活自己,也为了观察生活,他改弦更张,来到殡仪馆为死者写起了悼词。始终无法书写自己的故事的闻善在写起别人的悼词时却常常能展现出敏锐的洞察力,很快便在行业内名声大噪。影片剧情也透过一位位委托人迥异的人生际遇而铺陈开来。
看着这样的剧情简介,我们很难不联想着这又是一部关于死亡的电影,在探讨生死哲学的同时也许也会触及殡葬行业从业者的社会处境,就像《入殓师》和《人生大事》那样。
然而《不虚此行》却在影片主题上耍了这样一个花枪,尽管死亡在片中如影随形,影片真正展露的创作意图却并不在此,刘伽茵导演反而在视听上极力去排除了每一个直面死亡的机会。我们没能目击任何一次死亡现场,没能参与任何一场葬礼,没能聆听闻善的任何一篇悼词(方阿姨的悼词也只是给了开头,强调其在闻善人生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影片中闻善在与委托方亲朋好友交谈时,连绵的镜头序列常常会被突然掐断,追忆的体验被暂停,死亡的记忆被悬置。如果生死命题被排除在外,那么影片想传达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也不妨先将此问题悬置,在全情投入的观影体验中去寻找答案。
如果仔细观察《不虚此行》的海报,我们不难猜到“框”大概会是影片的一个重要意向。观众若是对影像有足够的敏感度,那么从影片开幕我们就能直观地感受到这点——比常规16:9略高的画幅在绝大部分尺寸的幕布两侧应该都会留下两条黑边,这首先让我们意识到了画框的存在;同时,片中大量采用的固定镜头中,角色也常常被有意安置在框型内部,各式的玻璃窗在画面中有着很高的出镜率。这层层叠叠的“框”呼应着海报的设计,就像一个个未被显形的灵柩。闻善所记录的不仅仅是死者的悼词,更是生者的故事。在生命的尽头,在死亡的纤细界线之上,暂时抛却了肉体与世俗的束缚,存在着的是自由的用爱交换的灵魂,袒露着自己的赤诚之心。
逝者已然离去,要写出一篇真正能触动人心的悼词必然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像个考古学家一样,认真去发掘亲友对逝者的真情实感(有时他们会将此藏于无意识的汪洋底部,大大增加了这项工作的难度)。闻善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在逆光与侧脸镜头下,他常常被置于画面逻辑的下手位,闻善自身的情感和存在感都被最大限度地收敛起来,仅凭一支烟和一本笔记本,他便能打开人们的话匣子,并在其中打捞记忆的碎片。闻善不仅能深刻地体会到言语间的情感流动,也能敏锐地识破其中的真心与谎言,并在恰当的时机发出灵魂质问:“你是不是讨厌你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觉得他是个普通人吗?”,这些精准的发问往往能剖开用于伪装的保护壳,揭示出当事人爱与恨交织着的复杂情感,将痛苦的根源暴露出来,这样才能建构起一个个鲜活的形象,为悼词(剧本)注入生命。
影片的英译名All Ears(洗耳恭听)部分展现于此。同时,All Ears的含义在影片的表达技法上也有深刻贯彻。
片中角色繁多,而每个角色精心设计过的“声音”也十分值得玩味:万家兄妹的口癖(“轴”、“狗”等)揭示了两人之间巨大的关系裂缝之下潜藏的深刻连接;王先生的快语速和不间断的微信提示音以及他为自己的违心辩白都暗指了现代快节奏生活下一段充满遗憾的父子关系;邵金穗通过嗓音的蛛丝马迹寻找甘铭,由声音牵起万里红丝;老陆的乡音与其北漂青年的身份对照,巧妙地与闻善“被抹去”的口音互文;闻善与母亲通话时才讲的方言更是直接勾连起观众的思亲与乡愁;殡仪馆经理的大嗓门和浓重京腔也似乎宣告了其所代表的世俗与功力依然成为了时代主流,平添讽刺。一处处精妙的设计都包含着制作团队的巧思,让影片的叙事以一种更柔和的方式传达给观众。
片中出现过两个特别的角色,一个是小尹,一个是猩猩饲养员。
如果说闻善在悼词工作中与人们的交流已经带有精神分析色彩的话,小尹这个角色就像是对精神分析的直接邀请。小尹自出场便给人以强烈的异样感觉,随着影片的推进,小尹地缚灵式的设定使其身为幻想产物的可能性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在邵金穗翻转白板时,一切真相大白,小尹是闻善难产的偶像剧本中的角色。在持续数年的编剧工作中,不断地失败给予了闻善历时性的创伤,想成为特别的人,却无法接洽自己普通人的事实。在一次次的创伤体验中,闻善渐渐离群索居,一个人去动物园,直至深夜闭园仍然在园内徘徊。大他者在闻善的象征界结构中除权弃绝,三元结构崩塌,主体失去了指涉自己的可能性,而作为一种防御方式,小尹出现了,以影射的方式取代三元结构,话语的回路被封闭在了两个小他者之间,如同两个人偶在说话,在当中回响着他给他自己的讯息。而作为自我,闻善自己始终是个他者,并且以影射的方式说话,而他说的话则是关于他自己作为主体所处的那个破碎与混乱的境地。小尹数次对闻善说“说实话”,这也恰恰点出了闻善在自己问题上的逃避姿态。直到闻善终于与邵金穗吐露心声。在邵金穗闯入闻善的家中之后,小尹的存在开始变得不确定。闻善在悼词工作中投入与收获的爱正逐渐填补其能指层次上的欠缺所造成的空洞,结构上的大他者正在重新建立,就像一张被揉捏的白纸重新铺展开来,得以继续书写自己的故事。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影片想传达的并非老套的生死命题,而是普通创作者的生存困境。闻善为每一位逝者所理清的生活轨迹不也正像编剧的日常工作一样吗?所谓的死亡命题也不过是对创作者困境的隐喻和转喻。猩猩饲养员的角色设计也是如此,尽管普通,尽管生活困苦,仅仅因为“喜欢”而尽职尽责,坚守着自己的理念,这样一个着墨不多的角色与闻善共享着这份执拗与坚持。
制作人员在片中借闻善之口自嘲“他们总批评我写的故事没有戏剧性”,而即使是平淡如水的普通人生,也一定有其被书写的权力。所以影片后期,陷于创作困顿境地的闻善说:“可要是我写不出来怎么办呢?”而小尹回答道:“没关系,就算只有一个人知道,也有意义。”
影片结尾,闻善的创作欲望重新被“引燃”,并在电脑上敲下了小尹的名字,这似乎暗示了其人生第三幕的到来,其创作者身份或将迎来新生。而片中闻善与导师交流时却曾表示:也许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没有第三幕,第二幕直接就演到底了。在片中反复强调了“普通”的概念后以此种方式作结也许还是略显轻薄,这使我联想到三宅唱的《惠子,凝视》的结尾,惠子在河堤上与拳击比赛胜者偶遇,发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过着世俗意义上的庸碌人生。失败与平凡在此处带来极大的心灵震颤。
《不虚此行》是一部好电影,但略带小小遗憾的是,相比《不虚此行》的键盘敲击声,我认为还是惠子拳套碰撞的砰砰声更为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