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不能停!》影评:杂合影像与缝合魔术
作者 李雨谏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戏文系副教授
本文原刊于《电影评论》杂志,引用请以原刊为准
《年会不能停!》:杂合影像与缝合魔术
内容提要:本文以贺岁喜剧《年会不能停!》为具体文本,通过分析其影像系统与文本系统的特色,追溯中国喜剧电影创作近年来的发展脉络,从中探讨该文本之于当下中国喜剧电影创作的积极作用与参考价值。
关键词:融媒体 杂合影像 叙事逻辑 治愈功能
作为一部贺岁影片,《年会不能停!》一方面幽默且尖锐地深入揭示并批判了“公司职场及其生存百态”;另一方面,影片拒绝短视频化、小品化、烂梗化、无厘头化等形式,利用当下最能抓住观众的融媒体影像系统,再配合以严谨的故事讲述与戏剧结构,以及演员出色的表演节奏,收获市场与口碑的双重赞誉。更高级的地方在于,《年会不能停!》所讲述的“裁员计划”与“操办年会”这组情绪相反的事件矛盾,在剧作结构的魔术中形成完美置换,成为年末贺岁喜剧完成治愈性功能的又一典范。
杂合影像“怪物”的诞生与伴生
放眼近20年的中国电影发展,倘若从融媒体创作这个角度切入,有四个节点值得关注:其一,是2006年《疯狂的石头》上映,多线叙事、强节奏剪辑与MV广告风格等要素带动了影响深远的“疯狂”系列;其二,是2010年《老男孩》短片上线,围绕人物夸张表演所形成的过度色彩饱和与戏剧化造型所推动的影像风格,以及怀旧风叙事开始引领国产青春电影与小成本喜剧电影;其三,是2011年《失恋33天》上映,普遍被评论家批评为电视剧影像(这一点实质是从冯小刚贺岁喜剧开始出现),以及段落叙事的手法开始出现在主流院线电影中;其四,是2015年的《煎饼侠》上映,超前于时代的网络短视频叙事与短平快喜剧影像节奏开始融入主流院线电影。
在这四个节点的影响下,中国电影创作逐渐展现出对于非电影要素或非专业电影要素的特殊关注:一方面,在其他影像创作行业历练后获得电影创作机会的从业者,开始使用非学院派电影元素或手法,使得中国电影出现一种新的内在性,即从影像风格、叙事手法到人物表演等方面的融媒体化趋势;另一方面,在跨媒介融合语境下,随着当代观众娱乐方式的多样化消费,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了隐藏的融媒体影像经验,比如平铺直叙的故事讲述和急转化的搞笑手法。或许未来会有一本名为《融媒体影像时代的中国电影未来》的著作,作者在书中指出:“融媒体影像环境是引领新一代‘影像生产者’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它们共同推动了一种‘非电影、杂合体和可延展性’的电影未来诞生,新的美学体系也将随之而来。”
回看近十年的影视发展态势,短视频传播与网络流媒体平台崛起给当下中国电影创作与生产带来了目前还无法定义的深远影响。如果我们还以学院派、经典影史的标准来看待这种影响,不免会流露出担心与忧虑,但若以跨媒介、融媒体的标准来看,似乎也不用担心什么,毕竟放眼全球,这个问题是同步发生的。
在刚刚过去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一部名为《未来的太阳》的影片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当导演在制片遭遇困境时,求助了一家影视作品横销160个国家和地区的某流媒体公司,于是产生如下对话:
“很遗憾你的剧本情节慢热,没有爆点。”
“真的吗?”
“没有。”
“观众会在一部电影的前两分钟内决定是否要继续看下去。”
“我们必须先看到爆点是发生在第几分钟。”
“第一个关键转折点(turning point)是什么时候?”
“第六十二分钟?”
“太晚了。”
“第十二分钟?”
“一百零七分钟?……”
“第二分钟?”
“第二分钟太早了……但总得来说有个大问题,缺少一个‘WTF’时刻。”
看似是一个涉及当代电影如何讲故事的问题,其实质则是一个抢夺受众注意力、滞留观看时间而奇招频出的残酷现状。如果观众们在3分钟看不到足以让他们震惊的“WTF时刻”,那么在流媒体平台上,你的作品就不会受到关注,观众也不会进一步购买观看全片;那么在电影院里,就可能出现观众退场或者丢失部分观众口碑的情况。当然,前提是这部商业作品没有流量明星加盟,也没有足够的宣发营销支持。
基于上面的论述,让我们回归正题,《年会不能停!》的前三十分钟或者前一个小时,十分切合眼下绝大部分观众的跨媒介观影经验。尤其是分屏、慢动作、大特写、动画、快速剪辑、音乐段落等手法相辅相成、此起彼伏,始终让观众保持高新鲜度和高冲击力,最大限度地服务于主要情节的快速推进与核心演员的表演内容。在这般节奏快、让人应接不暇的视听节奏中,影片得以在故事讲述上充分展现出“歪打正着”的戏剧张力,让胡建林错进集团所产生的意外感如同滚雪球般不断扩大,从而打造出近年来少有的、依靠影像本体与剧作手法来共同构建故事开场及其发展阶段的喜剧段落。
在度过充满快速轰炸的一个小时后,《年会不能停!》的故事机制为审美疲惫的观众提供了深入情节发展并体味故事深度的空间。与许多偏爱身份假扮的喜剧电影不同,“钦差大臣”胡建林的身份暴露并不是戏剧高潮或者反转期待,相反,厚黑学公司的人事黑色机制恰好为这层身份扮演保驾护航。随后,在经历过人物的短暂黑化与自省后,影片跟随胡建林的反击进入了最后三十分钟的小多线叙事与晚会/电影杂合的视觉影像,甚至还有一段近似B站短视频揭秘的画中画影像。这里,影片的整个影像系统嵌入了导播逻辑,既要保证三两股势力的叙事清晰度,也要保证穿插其中的晚会节目表演可看性,从而引领观众一方面在年会中享受“贺岁”的动感情绪,另一方面在“坏人窘境、好人大获全胜”中获得类型叙事的反转爽感。
纵观整个影片,在办公室、工厂、体育馆的几个重要的叙事密闭空间中,《年会不能停!》并没有采用常规的影像创作逻辑去利用已经存在的空间感,反而通过上述的杂合融媒体影像恰到好处地突破了外景少、内景多的创作限制。这套丰富各异的影像系统使得影片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当代电影走向未来形态的范本,而当我们考虑到整个中国电影创作的融媒体趋势,相信这种伴生状态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治愈性叙事的缝合魔术
随着经济刺激与娱乐生活重启,2023年的年尾及新年年初再一次成为国人准备狂欢的日子,贺岁片也时隔多年重返大众视野。在以往的电影档期中,人们毫无疑问期待着冯氏喜剧与贺岁片的出现,但显然随着观众观影经验变化与代际更换,冯氏喜剧今年的滑铁卢也让出了贺岁片宝座,推动着如《年会不能停!》这类影片的迭代更新。
冯氏喜剧的成功在于故事与主题能够将高雅与粗俗、美丽与丑陋、正经与胡说八道的市民情结糅合在一起,在生产快乐、制造快乐的同时,用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态度,轻松消解所谓的“重要主流价值”,也顺带将精英价值与文化人脸面一并消解。回看冯氏喜剧,王朔和刘震云这两位作家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而这或许将成为中国电影的绝唱。随后的开心麻花系列,得益于配角群与沈腾、马丽的红花绿叶组合,以及围绕“戏剧假定性”打造出来的强想象力、弱现实性故事情节,彻底走向娱乐化,一度接过了喜剧片大旗,不但留下了贺岁片的真空期,更极度弱化了类型电影中对于社会焦虑的批判与治愈功能。
回望近年来票房收益较高的中国喜剧电影,确实从喜剧效果和喜剧手法来说,基本上达到了刻奇与媚俗的顶端,想象力与离谱程度杂合的顶端,但始终难以触及对于当下社会现象的深入探讨,总是停留在白日梦层面。从这个角度来说,《年会不能停!》的可贵之处在于触及“裁员”这个当下最具社会话题性的公共焦虑,并以钳工胡建林或阴差阳错、或歪打正着的晋升经历为中心,力图贯穿当代职场中的许多“皇帝新衣”,从权力包庇、人员站位、企业文化到所谓的战略布局等。
胡建林遭遇中年危机,意外调任总公司,“光荣老厂”成为了他的经验力量,维持着或确立着他的主体性与自我认同的维系。正是顶着“光荣老厂先进职工”的荣誉,胡建林全力践行着公司“优化”战略计划——本意是保留小群体利益、抛弃老厂老员工的空洞计划被他宣布为“优化不是一个好词吗”,于是他所做的一切打破了公司内部僵化的群体秩序,并在“董事长之子”的谣言的传播中,成为重建公司这个宏大主体的行动代言人。与许多现代启蒙的叙事逻辑相似,胡建林的经历一方面暴露了公司内幕并解构着“优化”主体;另一方面,借助查找劣质品来源的“反优化”行动,胡建林完成了一系列反抗公司内部秩序的行动暴力,践行着现代主体的自主行为能力,重新缔结现实世界关系,并给出了“光荣老厂”的存在意义。这般对人性觉醒与行动实践抱有期待的叙事建构,成为了眼下最具治愈功能的主流逻辑,即消除畸变宏大主体的内部问题从来就不是用发展主义的眼光去彻底地拒绝它,或者与之决裂,相反,应该是通过行动主体的经验更新,重新唤醒与回归这个宏大主体的旧面目形态与旧价值系统。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当下公司职场焦虑的想象性方案替代,也才能看到《年会不能停!》的类型诉求所在。
影片中,马杰克这个人物的存在很有意思,他提供了一种公司共同体的内部视角,占据着“优化/广进/裁员计划”的内部注视,并没有拒绝这个计划的残酷性与现实性。因为他本身不需要承担这份计划所引发的残酷后果(许多30-40岁老员工的下岗再就业),所以他具备反英雄属性或者坏人属性,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参与、推动着这份计划的持续进行。而后,尽管良心发现奋起反抗,但也只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工作”继续存活下去。这里,马杰克身上诞生了一个有趣的立场冲突:他既站在要求优化的公司共同体视角,面对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员工,又拒绝了公司共同体给予他的被优化角色。也正是在这个冲突之中,《年会不能停!》给打工人带来了一份短暂的终极治愈,即公司共同体想象的安稳幻影是不需要去揭穿,优化与裁员也不需要去承担和直面,默默地像马杰克那样工作,就不会有惩戒发生。相对来说,影片的进步性体现在“叛逆”(庄达菲饰演的Penny)对于男性经济生产结构询唤的绝对拒绝,但可惜之处也是在此,倘若她同样拒绝男性娱乐生产结构对于自我价值的重新确立,那么这样的人物塑造将更具有女性表达情怀与女性价值呈现。
基于上面的论述,如果没有了《年会不能停!》所提供的这份治愈,那么人们望向屏幕之外的这道凝视目光便会直视当代价值观的犬儒主义创伤,我们一方面通过吐槽某个整体对象来表明自己的高贵独立意识,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服从于这个整体对象所给予我们的各种利好。这就像胡建林的突然出现那样,公司绝大多数人在质疑声中选择了讨好与顺从,并强行建构了一套关于胡建林行动的合法性逻辑。
总的来说,《年会不能停!》不仅完成了类型电影对于社会现实的揭露与批评功能,更借助贺岁喜剧的档期所在,以一种叙事治愈的方式极大地释放人们心中的焦虑情绪,成为了近年来最具有影响力的喜剧电影样本。
结语
落笔之时,《年会不能停!》正式突破十亿大关,这份成绩已然表明了观众对于这部影片的认可。无论是融合多种媒介所形成的杂合影像系统,还是治愈当代打工人情感的缝合叙事魔术,董润年都给后续创作喜剧电影的创作者们提供了一个不需要廉价表演的坐标参考,和一份不需要强造梗与强假定性的答卷。据此,我们或许可以期待一下,在中国电影前有微短剧、后有短视频的流媒体夹击威胁中,东北喜剧在经历过“万万没想到”时期、“大鹏”时期、“开心麻花”时期,会不会有可能迎来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