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影评观后感
今天是4K修复版《悲情城市》在大陆首映的日子。首映前的开票日,它在短短6秒之内售罄,价格一度炒到了8000元。
这部侯孝贤导演的代表作,在华语影史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它是第一部拿下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华语电影,在釜山国际电影节最新的百大亚洲电影榜单中也位居榜首。
知名导演、看理想主讲人贾樟柯,将在今天的文章中讲述他与《悲情城市》的奇妙渊源,以及他眼中的“侯导孝贤”。
讲述 | 贾樟柯
来源 | 《贾想Ⅱ》《电影,我只略知一二》
01.
悲情入心
1989年9月,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获得了当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我是在县城邮局门前的报摊上读到这条消息的。比中国人第一次拿到金狮奖更让我震惊的是有关这部电影的介绍:1947年,为反抗国民党政权的独裁,台湾爆发了大规模武装暴动,史称 “二·二八事件”。国民党出动军警镇压,死者将近三万人。台湾导演侯孝贤在影片中通过一个林姓家庭的命运,第一次描绘了台湾人民的这一反抗事件。
很多年后,有一次和戛纳电影节主席雅各布聊天,他的一个观点让我深以为是,他说:伟大的电影往往都有伟大的预言性。1987年台湾解严,1988年蒋经国逝世,1989年《悲情城市》横空出世。能有什么电影会像《悲情城市》这样分秒不差地准确降临到专属于它的时代呢?这部电影的诞生绝对出于天意,侯孝贤用“悲情”来定义他的岛屿。仅凭这个动荡的故事和忧伤的片名,我把侯孝贤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我为什么会被“悲情”这样一个陌生的词打动?就像看到侯导的名字,“孝贤”二字总让我联想起县城那些衰败院落门匾上,诸如“耕读之家”、“温良恭俭”的古人题字。我隐约觉得在侯孝贤的身上,在他的电影里一定还保留着繁体字般的魅力。
《悲情城市》
再次听到侯孝贤的名字已经到了1990年,那一年我学着写了几篇小说,竟然被前辈作家赏识,混进了山西省作协的读书改稿班。改稿班的好处是常能听到艺术圈的八卦传闻,当时没有网络更没有微博,文化信息乃至流言蜚语都靠口口相传。有一天,来自北京的编辑没给我们上完课就匆匆离去,说要赶到离太原一百二十里的太谷县看张艺谋拍《大红灯笼高高挂》。出门前编辑丢下一句话:这电影是台湾人投资的,监制侯孝贤也在。
我搞不清楚监制是种什么工作,但听到侯孝贤的名字心里还是一动。原本只在报纸上读到的名字,现在人就在山西,离我一百二十里。我想问北京来的编辑能不能向侯孝贤要一盘《悲情城市》的录像带,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就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请求太幼稚。那是对电影还有迷信的时代,一百二十里的距离远得像在另外一个星球。
1993年,我终于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离电影好像近了一些。果然有一天,在一本旧学报上偶然读到一篇介绍侯孝贤来学院讲学的文章,上面刊登了好几张侯导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侯导的样子,他的容貌竟然与我想象的非常相近:个子不高但目光如炬,身体里仿佛隐藏了巨大的能量。既有野蛮生长的活力,又有学养护身的雅致,正是那种一代宗师的面相。文章讲到侯导将自己一套完整作品的拷贝捐赠给了北京电影学院,这让我一下有了盼头。
但在看他的电影之前,我还是先跟一本有关《悲情城市》的著作提前遭遇了。
02.
凝视前世今生
电影学院图书馆有一个港台图书阅览室,书架上摆了一些港台杂志,可能因为这里的书都是繁体印刷,所以来的同学少,我就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写剧本的地方。
有一次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书柜没有上锁,打开后发现满柜子都是台版书籍,其中大部分是台湾远流出版社的电影图书。突然一册《悲情城市》入眼,封面上是梁朝伟悲愤而无奈的神情,我一页一页地翻着,书里的每一幅剧照都好像同时凝聚着剧情和诗意:
天光将尽时,为送儿子当兵入伍,一个庞大的家族在暮色中合影;雨中的旷野,一个出殡的家庭,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怀抱遗像看兄弟入土;无名的火车站,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寂寥无人的月台上等待着远行。国家,政党,家族,个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黑暗中降生的婴儿,细雨中入土的兄弟。浓烈的仇杀,散淡的爱情。日本人走,国民党来。台语,国语,日语,上海话;本省人,外省人,江湖客。
《悲情城市》
等日后终于看到电影,当这些画面在银幕上运动起来以后,近三个小时的《悲情城市》让我觉得整部电影像摆在先人画像前的一束香火——往事如火惨烈,时光却诗意如烟。枪声是否是我们的宿命?命运的法则高高在上,却从来不给我们答案。电影中最幽默的一笔是国民党***退守台湾后,市面上开始流行国语,连日本人建的医院也得组织大家学普通话,难为这些老大夫摇头晃脑地念着:痛,肚子痛的痛。
而最悲哀的一笔莫过于“二·二八事件”发生时,本省人在列车上找外省人寻仇,会不会讲台语成了验明正身的方法,可电影中的梁朝伟是个哑巴。这部电影复杂而多情,悠长而克制。仿佛银幕上的一切都是我们刻骨铭心的前世经历,这些记忆在我们转世投生后已经遗忘,侯导的电影却让我们回到过往。
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只有侯孝贤能这样准确地拍出我们的前世。
这种感觉在看过他的《戏梦人生》、《好男好女》等影片后越发得到了印证,最叹为观止的是《海上花》开场长达七八分钟的长镜头。一群晚清男女围桌而坐,喝酒抽烟,猜拳行令,摄影机在人群中微微移动,好时光便在谈笑中溜走。华丽至腐朽,日常到惊心动魄,这电影每一格画面都恰如其分,满足着我对晚清上海租界生活的想象。整部影片全部内景拍摄,让人寂寞到死。就像那些长三书寓里凋零的女人,日子千篇一律,内心却四季轮回。
如果说侯孝贤能够通灵前世,他的另一个才能就是脚踏今生了。《风柜来的人》完成于1983年,这电影对我有“救命之恩”。
上电影学院前,现实已经让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上学还是被我们强大的电影文化迅速同化了。生编乱造的传奇故事还是大量出现在我的剧本中,好像只有超乎常态的生活才有价值变为电影,而我们自己亲身经历的饱满的现实,却被我们一提起笔来就忘了。
坐在黑暗中看《风柜来的人》,起初我连“风柜”到底是一只柜子还是一个地名都搞不清楚。但银幕上出现的台湾青年竟然长着跟我山西老家朋友一样的脸,看张世演的渔村青年,他们一大群人跑到海边背对着汹涌的海浪跳着骚动的舞蹈。我一下觉得我离他们好近,侯导摄影机前的这几个台湾年轻人,似乎就是我县城里面的那些兄弟。他们扛着行李离乡背井去了高雄,一进城就被骗上烂尾楼看电影,这里没有电影也没有浪漫故事,透过宽银幕一样的窗户眺望高雄,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未来。
原来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只有侯孝贤才能这样准确地拍出我们的今生。
03.
侯氏电影的化学反应
我觉得电影语言背后的作者观念就是一个化学物质,就像是蒸馒头的时候的碱,如果不深入理解电影语言背后的秘密,你的电影就会是一个死面馒头,一两面蒸出来一两馒头、一块面蒸出来一块馒头。
但是如果你手里面有发酵的东西,清晰的语言认识,电影物质层面背后组接起来之后所形成的东西,它会让电影像一个充分的发酵馒头,冒着热气,有缝隙、有空间,观众的思绪可以投入的这样的一个有机体里面。
侯孝贤导演看《从文自传》后,想拍出那种“阳光底下努力生活的人”的感觉,他想把这种生命态度拍到《悲情城市》里面。可是《悲情城市》没有哪个镜头是在拍阳光底下生活的人,电影里不停地在下雨,但整个电影,它能让我们感受到了这样一种诗意。也就是说在升华背后、在直观的时空背后,如果你能够制造电影的空洞,那空洞里包含着更多的、无形的信息。
《悲情城市》
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说“当代电影有一个标志”,就是每一部电影中应该有一个空洞,这个空洞是无的,但是它又是有的,观众可以把自己的思绪、把自己的生命经验、自己的判断付诸于此。他认为没有空洞的电影、没有余地的电影是不好的,跟东方美学,比如说我们的传统绘画的所谓留白,是一个道理,跟小津安二郎所谓的“电影以余味定输赢“,也是一个道理。
侯孝贤在他的访谈里多次提到了《从文自传》。他说:读完《从文自传》我很感动,书中客观而不夸大的观点让人感觉,阳光底下再悲伤、再恐怖的事情,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对生命的热爱把它包容。他说:我突然发现看待世界的角度还有这么多,视野还有这么广。
我连忙借了《从文自传》,把自己关在自习室里,一支烟一杯茶,在青灯下慢慢随着沈从文的文字去了民国年间的湘西,随着他的足迹沿着湘水四处游荡,进入军营看砍头杀人,进入城市看文人争斗……我似乎通过侯孝贤,再经由沈从文弄懂了一个道理:个体的经验是如此珍贵。传达尊贵的个人体验本应该是创作的本能状态,而我们经过文艺训练后,提起笔来心却是空的。侯孝贤让我了解到,对导演来说你看世界的态度就是你拍电影的方法。
侯导的一些电影颇有自传色彩,《童年往事》的开头便是他的画外音:这部电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记忆,尤其是对父亲的印象。我父亲是广东梅县人,在教育局当科员。侯导出生于1947年,1948年全家迁台。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影剧科毕业以后,他开始给李行当副导演并从事编剧工作。当年他独立执导的前三部影片《就是溜溜的她》、《风儿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都是卖座电影,1983年完成《风柜来的人》之后,他自认获得了对电影的“重新认识”。而我也是在看完《风柜来的人》之后,开始对电影获得了新的认识。
04.
最好的时光
我见侯导多是在国外的影展上,每次见到他都是我最好的时光。
在欧洲无论哪个城市,侯导总要去找中餐吃。他带《咖啡时光》去威尼斯的那一年,和他合作过《南国再见,南国》和《海上花》的日本制片市山尚三请大家吃饭,这是一家很难订到位的意大利餐馆,侯导没吃几口意大利面就把刀叉放下,叹口气说:这哪里是吃面,分明在吃塑料管。他在饮食上保持着中国习惯,就像他的电影始终有种东方气质。
下午去看《咖啡时光》的首映,这部电影是为了纪念小津安二郎特意在日本拍摄的。当我们沉浸在侯导电影中的绵延时光,突然一只麻雀飞进了电影院。这是最完美的放映,现实中的灵动生命和银幕上的虚幻世界合二为一,不知谁比谁更自然。
《咖啡时光》
《三峡好人》之后,《诚品好读》的编辑安排我跟侯导在台北对谈,地点就在敦化南路的诚品书店。那天我早早到了采访地点,侯导却姗姗来迟,他进门先趴在桌子上,望着我说:你来台湾了?我说:我到了。侯导定了定神儿说:有个亲戚从上海来,带了一瓶二锅头,刚才我们俩把它喝光了。众人连忙问道:侯导要不要休息一下?侯导说:谁来向我提问?请赶快!编辑抓紧时间跟侯导访谈,我知道酒精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他要在醉倒之前的一秒,把今天的采访完成。果然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一下趴在桌子上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林强来电话说侯导请大家今晚一起卡拉OK。晚上去了歌厅,在座的有作家朱天心,及其他几个侯导的朋友。侯导和林强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台语歌,两个人不时抢着话筒,绝对是年轻人的样子。从他的《南国再见,南国》到《千禧曼波》,侯孝贤拍都市里的新新人类,对年轻人熟悉得仿佛在拍他自己的故事。看《南国再见,南国》平溪线上的列车在重金属摇滚乐中渐渐驶远,再看《千禧曼波》中的舒淇在林强的电子乐中奔向新的千年,知情重意的侯导是那样的年轻。
《千禧曼波》
或许在华人世界里,只有侯孝贤才能拍出我们的此刻,拍出我们的现在。
那夜众人喧哗,他把话筒让给别人后一个人离席,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我跟过去站在他的身后。窗外细雨纷纷,雨中的台北到处霓虹倒影,街上的行人奔走于不同的际遇。侯导也不看我,轻轻说道:下雨了!
这时不知谁在唱《港都夜雨》,这场景让我想起《悲情城市》的开头,朱天文的剧本是这样写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广播宣布无条件投降。嗓音沙哑的广播在台湾本岛偷偷流传开来。大哥林焕雄外面的女人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的时候,基隆市整个晚上停电,烛光中人影幢幢,女人壮烈产下一子,突然电来了,屋里大放光明。婴儿嘹亮的哭声盖过了沙哑和杂音的广播。
雨雾里都是煤烟的港口,悲情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