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暮雨》影评观后感——5月里有卡夫卡
5月的活动日比平时多,各种节日伴随着各种纪念日,感觉这个月挺充实的。大概在卡夫卡诞辰的前后和朋友相约了一次阅读《审判》的活动,一直到《朝云暮雨》上映之后才看完。虽然无论怎样看《审判》和《朝云暮雨》都北辕适楚,但是它们的故事都从一个相同的起点和一段谜一般的“判决”开始。约瑟夫.K和老秦以一扇大门为界,开启了走出监狱/走进法庭的故事。
“你不能走,你已经被捕了”对于刚刚睡醒的K来说是荒谬的就如同对于出狱的老秦来说“你不再是犯人,你是个人”一样。在这里老秦与K的遭遇如出一辙,他们都与谜一般的“判决”相遇了。
对于K而言,这谜一般的“判决”这是一种抽象的犯罪的感觉。在权力(司法机关)看来,我已经犯下了某种罪行,虽然我完全不可能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并且因此我反而好像更加有罪。K的恐惧正是来自于对这种“判决”的认同,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本雅明曾经使用过一则寓言来解读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对于世界的想象:传说中,一位公主流离家园,远居在一个村落,不懂当地语言,日日痛苦不堪。一日,公主收到一封信说她的未婚夫并没有忘记她,已经在来的路上。这名未婚夫就是救世主弥赛亚。公主是人的灵魂,她所住的村庄是我们的躯体。公主期望的就是逃离。
“逃离”也是老秦这一形象的出发点。“你不再是犯人,你是个人”在监狱大门口说出这句话清晰地标记了这一身份转换的临界点,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句话也许是寄托着某种希冀,但是对于坐牢27年的老秦而言“人”好像是个遥远的符号,唯一能让他成人的方法在“判决”里已经写明,逃离犯人的身份就是老秦亦步亦趋的行为准则。
为何一个谜好像有“判决”般的效力?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是个“谜”。就像陀思妥笔下的宗教大法官一样声称:只有我们面对一个无法理解的奥秘,我们才必须传播它,让人民懂得,我们最重要的不是自由和爱,而是谜本身,是秘密,是他们必须俯首听命的秘密。要俯首听命,无须考虑仔细,甚至可以昧着良心。用马克思《资本论》那个著名短语一言以蔽之:“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
在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不停考证书的人,不停地刷着手机的人。虽然这些行为让人费解,但是却能让人实实在在地收获***。这***不正是来自被满足的——《审判》《朝云暮雨》里那个宣布“判决”的他者的形象——超我。换句话说“超我”是一种享乐式的律令。
在这一基础上我们可以对老秦和常娟的与众不同之处加以深入地理解。电影里老秦有个特殊的癖好,打扫厨房。每当他内心备受煎熬的时候,打扫厨房都能让他平静、收获安全感。显然这种感觉来自于监狱时期的劳动改造,来自老秦对于劳役可以洗刷罪恶的认同,即使这是“创伤性的”也是“非理性的”(劳役并不能洗刷罪恶,劳役只是对罪恶的惩罚),但是这却是犯人变成人的必要条件。而实际上,无论是否对劳役可以洗刷罪恶给予认同,只要客观上参与了劳动改造就已经是对律令的服从了。就像我们开会时无论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要屁股坐在椅子上我们就已经在开会了;或者无论我们内心有怎样***的幻想,只要出门的时候看着像个人就行了。
老秦的与众不同之处也就来自于一种倒错——来自这种律令内在的认同。让他从一座监狱走出,又享受在一座更大的“监狱”中。换句话说是什么让一个人身怀巨款的人重获自由后不去挥霍,反而亦步亦趋的成为一名“道德楷模”,不是那个在背后替他享乐的超我还能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将老秦这种倒错推向极致,一个形象就会出现——悔罪者常娟。在她的世界里存在两种欲望:一个以“婚纱”为指代的“家”的欲望;以及一个以“彩礼”为指代的“赎罪”的欲望。显然前者是她自己的欲望,后者是它者(超我)的欲望。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我们只要外在地(坐牢、赔钱)服从这个“赎罪”的律令就已经在赎罪了,但是在倒错者的世界里,超我的律令超越了一切,她排除了赎罪其实是“无论怎样做都无法赎罪”这非理性的一面。在这里存在着一种恶性循环,一旦常娟放弃了自己的欲望就陷入其中的循环:她越是想要“家”的感觉,她就越感到自己仿佛在为自己的罪行开脱,越是感到罪恶深重。当她放弃了自己的欲望,彻底的屈从于他者的欲望时,无法偿还的罪恶注定将她推向深渊。
既然来到了这里不妨让我们更进一步。在《邪恶的二律背反》那篇评论里,我引用了拉康对于“纯粹之恶”的概念:拉康坚持认为背叛最危险的形式不是对我们的“病态的”冲动的屈服,而毋宁说是参照了某种善……在电影里对老秦和常娟塑造都是能够令人信服的,甚至他们是可敬的,但是这种感觉正是来自于老秦和常娟对于我们而言是一个纯粹的“他者”。正是他们替我们满足着“超我”的欲望,让我们收获着“一张证书”式的***,一份可以被他者见证的***。实则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与“他们”-“善”的距离。超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以善的名义对我们的一种复仇,也就是说超我正是建立在“善”之上的自我理想和道德规范的阴暗面里对我们颐指气使地放声大笑着。
虽然“超我”在现实中总是隐匿着的无法把握,但是在电影里却总是无所遁形,因为电影总是由电影作者们-“他者”-所制作,解读一部电影时总是不能避免地与电影作者们-“超我”-相遇。从老秦的影子里我们就能看到“超我”的影子。
回想老秦在第一次相亲遇到仙人跳时候的敏锐反应。他对于相亲中骗术一清二楚,但是他并不明白婚恋的市场化已经彻底地将人变成了物化的对象,经济条件、物质条件才是婚恋市场的先决条件。他视欺骗为偶然,误以为是婚介并不靠谱,但是当他举牌相亲时他依然在践行着婚恋市场化的行为。换句话说,他根本不知道150万在今日意味着什么。
但是在老秦“影子里的人”(指超我)显然知道。如果老秦在出狱时没有这笔钱,后面的故事都将不再成立。也就是说,它看到—也考虑到—掩藏在某种意识形态下(如婚恋市场)面的特定利益,看到—也考虑到——意识形态面具与现实的疏离,但是它依然寻找理由来保留面具。
如此,在老秦和他的影子之间的隐秘区间开始显形,它是神秘性的也是非理性的,它是普通人无法获得的一笔天降横财,是人们内心期待的一夜暴富。一旦它脱去了神秘的外衣,它就不再能够生产自身;一旦我们审视它“本来的样子”,电影里的故事就变成了另一种现实。
在卡夫卡《审判》的结尾处,K与牧师有一段谈话,完美地再现了《朝云暮雨》的制作公式。
“我不同意那个观点,”K摇着头说,“因为如果有人接受这个观点,那就不许把守门人所说的一切当成是真的,接受下来。但是你自己已经充分证明,要做到这一点,是根本不可能的。”
“不,”牧师说,“没有必要把一切当成真的接受下来,只需要把一切当成必须的接受下来。”
“一个黯然神伤的结论”K说,“这会使撒谎变成普遍原则。”
记得某部电影里有人说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彻底的放浪形骸更加掩人耳目?”这句话对于普通人的版本就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规规矩矩做人更掩人耳目?”在一个人人都在寻找掩藏在面具下面的真实世界里,引导别人误入歧途的最佳方式,就是戴上真理的面具。在电影里,当老秦在片尾与常娟相守的温情画面在柔光中升起时,他彻底地完成了从犯人到人的转变,在千金散去后他的人性充满了金色的余晖……
这种光辉的阴影里难道站着的不是这样一个身影?一个出于同情将一个社会底层提拔到另外一个高位的身影;一位幻想着为不道德的“超我”服务的道德模范;一颗用浪漫遮蔽不幸借以摆脱摆脱其需要慰藉的良心。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这种不对等的社会关系一如既往的持存下去。
记得上个月去学校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到关于尼采的最后一课,内容是对尼采精神的批判。老师强调尼采的精神需要注意的是它推崇强者,会引起精英主义对于普世价值的颠覆。但是在我看来,今日彻底的精英主义者恰恰是来自别无选择的底层。当老秦们出狱没有这150万的时候,当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不可避免地卷入“弱肉强食”无以复加地渴望着“一夜暴富”。
一个完全践行普世价值的弱者,这便是电影里最常讲述的谎言。就如同普世价值被误认为选择社会底层作为它的代言人一样,它真正的持有者乃是拥有一百五十万、一千五百万的少数群体。想要颠覆爱情电影里的谎言,再去拍一部记录导演婚恋生活的电影就行了。
关于如何摆脱没有天降横财的“悲剧”可能我们还走很多路要走,但是至少读《审判》看《朝云暮雨》能获得一些启示,就是不要成为约瑟夫.K和常娟那样的它者欲望的牺牲品。最后我们回到那个老生常谈的命题:“不要放弃你的欲望,不要向它的欲望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