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影评:一场用沉重代价换取的被看见
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定义这部电影,我会选择“看见”。
《坠落的审判》,如其名所述,讲述的是一个关于一场审判的故事,在一个偏远的法国山区,一位男性坠亡,其妻子作为嫌疑人在法庭上接受审判。基于开场导演给出的画面和事实提示,观众很容易代入悬疑的氛围,沉浸在死者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的困惑之中。影片的最后,法院宣判妻子无罪,但这件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仍然是一种暧昧的状态。
受到影片类型的影响,最初我带着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念头来观看这部影片,以为这会是一个类似《消失的爱人》《看不见的客人》之类的反转片,观众一开始会被某些信息蒙蔽,但最后总能得到“上帝视角”,得知整个事情的全貌。可这部影片并没有选择给观众展开一切,而是自始至终保留着事情发生时的暧昧状态,仅以所有人的“陈述”来向大家展示所发生的一切。
说回到看见。这部电影所做的事情,主要就是让大家看到这对夫妻之间的争吵,让身为陪审团的人看见,让观众看见,最重要的是,让丹尼尔,他们的孩子看见。
在家庭关系中,亲子关系往往难以脱离夫妻关系存在。越是健康的夫妻关系,就越有可能培养出健康的亲子关系;反之亦然。很多社会新闻都给我们呈现了糟糕的夫妻关系下会带来的畸形亲子关系,例如新婚时婆婆要求和新人同睡一张床,其核心就是在于在夫妻关系缺位的情况下,母子之间建立起了不健康的共生关系,严重侵入了其他关系的边界。在影片中的家庭里,夫妻双方之间的关系已经摇摇欲坠,但是夫妻双方又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孩子好,维持着看上去健康的亲子关系,直到这一场悲剧发生,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引入了第三方的视角——丹尼尔。
所以在本片中,有一个不太符合法理的设定——丹尼尔作为本案的重要证人,居然被允许直接在旁听席中参与这场审判的全程(我国的规定在刑诉解释第二百六十五条)。这也意味着,在本片中,法庭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设置,法庭所给出判决,并不是真正的“审判结果”,母亲桑德拉所接受的审判,是世人的审判,而非法律的审判。
《刑诉解释(2021年修正版)》第二百六十五条 证人、鉴定人、有专门知识的人、调查人员、侦查人员或者其他人员不得旁听对本案的审理。有关人员作证或者发表意见后,审判长应当告知其退庭。
那为什么还是要设置在法庭上披露一切呢?因为法庭就是一个必须要给出结果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很难说出的对错,在这里必须给出个结论。而且,这也是人们能够最直观地了解一切的场所,任何隐瞒都有可能导向对自己的不利,所以无论是多么不希望提及,如果希望获得有利结果或被公正审判,都必须展开在大家面前。可是,法律给出的结果并不是生活必然的结果,法律有其实体程序的考虑,最终并不一定会针对个案给出最佳解,只从法庭审判结果出发来了解和判断一个人或一种情形,很容易出现问题。这也是丹尼尔申请旁听时的核心主张——无论是怎样的现实,我都希望我在场,而不是仅仅最后得到一个结果。
那么,在这场审判中,丹尼尔看到了什么呢?
看到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争吵。在这场争吵中,父亲塞缪尔和母亲桑德拉不被他所看见的日常生活状态***地展现了出来。这是一场高度凝练的日常冲突,非常极致地展现了这对夫妻生活中的核心矛盾。
塞缪尔是法国人,是一位教师,同时也是一名作家。桑德拉是德国人,也是一名作家。他们俩结婚后在伦敦共同生活。一次,应该轮到丈夫去接孩子时,由于他沉迷于写作,就临时让保姆去接,结果意外导致孩子遭遇了车祸,伤及了视觉神经,几乎失明。之后,由于家庭开支压力大,为了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治疗和照顾环境,夫妻双方从伦敦搬到了丈夫的老家——法国的山区。
时间来到五六年后的当下,这场争执是怎么开展的呢?我试着写概述,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展现出里面所包含的内容,所以贴一个视频链接在这里,希望大家有机会可以自己去看看!
总体上来说,塞缪尔和桑德拉的处境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男女互换”。在育儿问题上,塞缪尔基于自己的人格特质以及之前造成意外事故的负罪感,对于丹尼尔有着非常强烈的付出欲。而桑德拉则不然,她希望“丹尼尔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她更追求自我和孩子的独立,不会因为他视力上的障碍就特别照顾他,让他自己也产生这没什么不同的观念。这两个问题上双方的态度设置,非常具有典型的男性或女性特质,但是有意设置了互换的角色,能够带来不一样的思考。
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差异,没有绝对的对错。从丹尼尔的角度来说,他和父母关系都很融洽,父亲陪伴他的时间更长一点,所以他和父亲更亲近;可母亲和他关系也很好,他们共同支撑着他的生活。因此,即便是丹尼尔本人,也未曾感觉过这样差异性的育儿态度会造成什么问题。
但是夫妻双方在彼此交流的时候却总是屡屡受挫,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双方都没有习得对方的语言。《爱的语言》这本书中提到“语言差异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想要有效地进行跨文化沟通,就必须学习对方的语言。”在本片中,男女双方一个来自德国,一个来自法国,双方之间的交流主要通过英语,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绝佳的意象。他们双方在沟通的时候总是欠缺着一些对方的视角,而限于能够沟通大致理解,生活中这样的大致理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在亲密关系中,这样的不被看见和接纳就很容易造成巨大的隐患。
在争吵中,塞缪尔指责妻子不关注琐碎的事情,例如辅导孩子功课,关注房子装修等。在他的视角看来,这些事务要么是夫妻共同事务,原则上应该共同分担,要么是关于亲子关系,认为和孩子的相处需要花时间来处理。但是站在桑德拉的角度,她解读出来的是指责,是不成熟。她自己对于辅导孩子功课这件事情并不上心,不认为父母必须要陪伴孩子度过很多时间,所以这个要求对她来说是一种额外的负担,是要我做也可以,但是得服从于我其他的安排;对于房子装修,由于本身就是居住在塞缪尔的家乡,且他已经对此有所操心关注,她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在对此进行干涉;所以她认为塞缪尔来找她的行为是一种不成熟,是希望推卸责任给她,让她来配合。
那桑德拉关注的是什么呢?她关注的是塞缪尔的怨恨和自己的事业。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位非常少见的女性,她居然能这么专注于事业——独自和丈夫儿子生活在异国,也几乎不去拓展自己和丈夫的朋友圈的关系,就那样专注在自己的写作上。她对于塞缪尔的怨恨感到非常不理解,因为她的参考对象是自己,她认为,既然我可以选择来到异国他乡,在这样孤僻的生活中,选择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你不能专注在事业上,而总要自己关注其他的事情,又来指责别人不参与呢?
“你在抱怨你自己选择的生活,你不是受害者,完全不是。
你用你自以为是的慷慨掩盖着你内心更肮脏卑鄙的东西。
你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野心,还因此怨恨我。
但并不是我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跟这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没有像你所说的牺牲什么,是你自己选择的不继续写作,因为你害怕,在你哪怕想出一个稍微好一点儿的点子之前,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就已经让你失去了理智。
现在你四十岁了,突然醒悟过来要找个人来怪罪。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被你自己该死的标准,和对失败的恐惧吓坏了。
这才是事实。”
这些话太过尖锐和无情,但是我却无法说出反驳和责备的话——不知道是这些文本太过于有力,还是演员本身的特质,在她阐述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咄咄逼人希望以此击溃对方来“掌控对方”的人,而是一个在被触及了底线(被攻击不爱儿子)之后应激但冷静的人,所以我不认为她是“错的”,是“恶意的”。人总是需要自我保护的,应激状态下也无法奢求还能安慰对方。
一个人应当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但一旦一个人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中,在彼此交往的过程中,各自的边界在哪里,能够对着对方“完全做自己”吗?如何确定一方在做自己的时候是否过于冷漠,还是有以牺牲自我来绑架对方呢?
面对这样的回应,塞缪尔只能拿“你是一个怪物”来无力地反驳。在有些人看来也许这也算是一种无能狂怒,可是仅看到这一点,也确实有些傲慢了。也许是我个人也很容易陷入内耗状态,面对像桑德拉这样非常坚定自己的想法且坚决执行的人,很难不被吸引,投去羡慕的目光。可我也无法忽视和我更具有相似性的塞缪尔,有人能坚定地删减自己的生活,只留下最想要的,然后为之努力,自然也有人做不到,无法割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一切。因为希望能平衡好自己重视的人事物,努力承担起一切,这并不是一个应该被报以负面评价的选择。
塞缪尔之所以找桑德拉聊聊,其实并不是只想着抱怨,而是希望能够有人能够承接住自己的情绪和负担——他希望自己能够被看见,自己“自找苦吃”所承担肩负起来的东西能够得到其他人的认可和褒扬,可是桑德拉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指责,指责他是自己决定“浪费时间”,指责他过于在意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指责他不能坚定地选择自己的梦想。即便这些指责中并不包含太多的个人情绪,只是看起来很客观的“理性判断”,但是对于塞缪尔来说,这一切已经过载。即便桑德拉不改变自己的做法,对自己的时间安排不做变动,但只要她能够看见塞缪尔这种和她不一致的爱的表达,并且对此予以认可,那么对塞缪尔来说就有意义。
可是她没有。
而塞缪尔,也沉浸在自己被否定的状态中,无法接收到桑德拉实际上只是在“就事论事”的信号,反而因为她的一次又一次“逃避”和不在意被伤得越来越深。除了上面的时间分配和育儿问题外,这对夫妻之间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桑德拉看到了塞缪尔废弃的作品中的闪光部分,得到允许后扩写成了自己的一本小说并大获成功;桑德拉曾经肉体出轨女性,一度得到原谅后又再次在焦虑等状态中重复此类行为。在这些问题中,夫妻俩都曾直面过它,并达成了某个层面上的共识,可是对于塞缪尔来说,这些“妥协”都是有条件的,都是基于某些考量之后做出的,因此他会总忍不住“翻旧账”,但桑德拉却觉得,每次解决一个问题都是给一个事情画上句号,那么过往的一切都因为曾经商量过就归零,不能再在后面反复提及了。
例如肉体出轨,塞缪尔认为原谅这一次是基于这是“唯一的”一次,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爱,所以我才原谅这一次的冲动,那么附的解除条件就是此后再也不要出轨;而桑德拉则认为这样的原谅意味着这是非底线的事件,意味着可以把“爱”和“性行为”分开考虑,因此能够有一有二再有三。可塞缪尔并不接受反复出现肉体出轨的行为还能说彼此之间存在“爱”这一前提,此时希望讨论这个话题,又会被绕到“我们之前不是已经约好了原谅”,于是又一次试图沟通但不被看见。当然,桑德拉也没有被看见,虽然她很多行为都具有争议性,但是在沟通中,她从来都是诚实的,可即便她从未掩盖自己的想法,塞缪尔还是试图以自己的视角去解读她,因此她也极度抗拒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旧事重提——这也是一种应激反应,彼此都希望对方了解自己的时候,又因为当下的伤痛,抵触要从自己先开始理解对方,因此就陷入了僵局。
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最终提前崩溃的人,往往是“内核”,或者说“自我”不够坚定的人。而以塞缪尔的死亡为“契机”,桑德拉终于在审判中必须看见他,听到他对其他的人,对他的心理医生诉说的一切,要论证自己并没有想要杀害他的动机,要剖析自己所作的一切……
也许,经历了这一切,她还是没有能够切换一个视角来认识她眼前逝去的爱人。但是,在这场审判之中,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作为亲历者的丹尼尔,对此都有了自己的判断。
“当我们缺少证据去评判一件事时,我们能做的就是决定。”
在这样一场缺乏法律上效力的证据的审判中,我们只能决定,决定是否相信这个女人是无辜的,决定如何看待这场悲剧,看见这些亲密关系中苦苦挣扎却又不被看见的人,看见温柔善良的两个人互相折磨,看到她从最开始为丈夫死亡和离去而忧伤,到审判结束后为自己而释然。在这些无法被轻易定义是否有罪的日常和相处中,没有人应该天然地遭到谴责,但这些人付出的代价,会让后来者越来越有认识到这些隐患的机会。
最后以桑德拉的扮演者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她有没有谋杀,而是她从观众、法庭、家人那里得到的心理投射,如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们如何对待和她同样处境的人,我们如何对待那些不是对每个人都特别亲切的女性,那些不是让每个人都感到轻松的女性。”
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在亲密关系中被看见,也拥有能够看见别人的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