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一月中旬一天上午巳牌时分,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差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锜受到急宣,传他立刻进宫去等候陛见。 这是一个尴尬的辰光,既不是太早,也不能算作很晚。阳光还没有照成直线,还可认为是上午,但对于沉在东京(开封)社会底层的大众来说,大部分已经吃过一点东西,把它看成是下午了。 可是对于东京的上层社会来说,这个时候还正是好梦未醒的漫漫长夜哩!
—— 徐兴业《金瓯缺》
02. 刘锜自然也是那个阶层中的人物。他是贵胄子弟,是禁卫军中的高级军官,是官家宁愿把他看成为心腹体己的那种亲密的侍从人员。官家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差使派他去办。因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召见,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之处了。
—— 徐兴业《金瓯缺》
03.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就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碍他在宫廷和***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势的人;
要坚决踢开那些霉官儿;
要念念不忘地记得应该牢记的事情;
要了无痕迹地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 徐兴业《金瓯缺》
04. “卿回京之日,就是与马扩谋面之时。故人叙旧,可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岁尾新春,灯节在迩,正该伉俪团聚、欢宴畅饮的时节,却要卿远离京师,万里驰驱于风雪之中,倒教朕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口授旨意以后,官家骤然感到轻松,他简单从容地草成诏旨,用他别成一格的瘦筋体字体誊写好,又亲手钤上了“宣和天子之宝”和“御书之玺”两方玉玺。自己反复读了两遍,又欣赏了自己的书法和图章,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它授给刘锜,郑重叮嘱道:
“自从‘海上之盟’以来,此事已谈论了三两年,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卿此番代朕前去渭州布意,关系朝廷大计匪浅。但愿卿早去早回,成此大功,朕在宫中日夕盼望佳音。”
—— 徐兴业《金瓯缺》
05. 这看来是够简单的,但既然成为格言,就不是每个官儿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做到。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在趋炎附势之际,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情面观点,与故人割席时,不免要拖泥带水。这两种人犯的错误,看来不算很大,却与做官的原则水火不相容。张迪对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天,炙手可热的大内监梁师成问中书舍人王孝迪为何不蓄须?王孝迪回答得果断爽利:“爷之所无,儿安敢有?”这样的捧场才算合了张迪的脾胃,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人。
—— 徐兴业《金瓯缺》
06. 东京的达官贵人们(当然也包括外路的达官贵人)心里本来就是空荡荡、软绵绵的。他们全部的生活背景就是一些海市蜃楼和舞台布景。他们的两条腿站在一堆轻飘飘的云絮中。他们的自身和他们的立足点都是空荡荡、毫无重量的。如果没有这些豪华的饮食起居,没有这些浮靡的笙歌弦乐,没有彼此之间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没有打情骂俏、欺骗买卖的男女关系来填补心里的空隙,他们就更加显得一无所有。
—— 徐兴业《金瓯缺》
07. 官场上还有些官儿的记忆力很差,有时忘记了应该牢记的事情,有的则相反,记性太好,偏偏记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开府仪同三司李彦曾经做过杨畏的下属,如今杨畏已退处闲散之地,李彦飞黄腾达,早已躐过他的头顶。杨畏偏偏要倚老卖老,卖弄他的好记性,在别人面前,有时甚至当着李彦的面,提起当年旧事。可笑这个杨畏,在先朝时以善变著名,人称“杨三变”。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变得毫不机变了,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终身。
—— 徐兴业《金瓯缺》
08. 五战三胜,回趋榆次,去太原百里,而古、灏失期不至,兵饥甚。敌知之,悉众攻,右军溃而前军亦奔。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自卯至巳,士卒发神臂弓射退金兵,而赏赍不及,皆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
—— 徐兴业《金瓯缺》
09. 他们昼以继夜地追逐这种生活,他们用一把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刀子在老百姓身上刮下维持这种生活必需的血肉脂膏,想用来充实自己,结果他们心里的空隙却越发扩大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更加疯狂地追求欢乐,借以证明他们至少在富贵荣华方面还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如果他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值得在人前夸耀的话。
—— 徐兴业《金瓯缺》
10. 凡是忙于内争的,一定疏于外防。
—— 徐兴业《金瓯缺》
11. 统治者受匪人蒙蔽,依若心膂,视为心腹,这种情况历史上固然有,但并不太多。多数的情况是他也看得出这个人很成问题,但要利用他的能力,盲目自信,在自己控制下使用它,不怕他出什么花样。另一种情况是,明知其人心术不端,但形格势禁,已形成非让他上台不可的既成事实,统治者即使心中反惑,也没有把他撵下去的自由。以上两种情况虽有主被动之分,但听任坏人当道,为他本人及其政权造成损失,其结果则相同。
—— 徐兴业《金瓯缺》
12. 逢场作戏,讲几句知“心”话,填一曲新词,都费不了多少本钱,就此窃取了一个女孩的心,何乐而不为?他们用廉价的同情去骗取歌妓们所幻想的爱情,正是各投所好,互相满足了自己的需要。可是他们的同情毕竟是廉价的,而她们的爱情也只存在于幻想中。只有残酷的现实生活一点一点地打破她们的幻想,一寸一寸地磨掉她们的青春,使得她们逐渐在轻歌曼舞的红氍毹上站不住脚,最后终于变成为一个衣垢发腻、皱纹满脸的老婆子时,这桩风流韵事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在这些老婆子脸上的皱纹中,深刻地印刻着她们被剥削、被蹂躏、最后被人家像一面破鼓似的丢在垃圾箱里的一生。
—— 徐兴业《金瓯缺》
13. 东京一般居民的悲剧在于他们虽然在道义上谴责、在理智上反对、在感情上深恶痛绝当时的达官贵人,而在事实上却跟踪着达官贵人的脚步,不自觉地,一天天地堕入无以自拔的泥坑中去。一直要到东京的末日,他们才真正了解到那个罪恶的阶层为他们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惜为时已晚,他们不得不成为它的牺牲品、殉葬品,跟它一起落进地狱。
—— 徐兴业《金瓯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