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其实算是书评?但个人觉得剧其实要更糟糕一些。还涉嫌拉踩...欲喷从轻。此外此篇涉及严重透底,尚未观看原作或此剧者请慎重阅读。
东亚圈的现代读者们在社交媒体的公共平台上兴许总是倾向于批评终极反转之前相泽沙呼塑造出来的、香叶史郎视角中的“城塚翡翠”式人物——用香叶的有限第三人称而非第一人称来叙事的这一做法试图让叙述更显客观,或多或少起到了欺瞒读者的作用,但我个人在阅读过程中几乎是在不停地惊讶“这本书居然是第三人称”——正如女性主义批评家们专门会用“damsel in distress”(遇险少女)这个词来讽刺“宅男”读者们喜欢的这一类女性角色塑造。
不得不说其实我也吃这一套。作为一个典型的不明推理小说又不懂批评理论的“common reader”,在小说过半的时候我的确意识到了香叶应该就是连环凶杀案的犯人,但城塚最后的演出还是吓了我一跳。在她被香叶绑起来之后,Antihero(反主角)和遇险少女的主题同时达到了演出的高潮,不得不说居然还有点戳我的操作系统。
哈罗德·布鲁姆曾在其《西方正典》的狄更斯和乔治艾略特一章的开头中哀叹着预言电脑和电视构成的超文本和虚拟现实,和“仇恨大学”(当哈罗德提到仇恨“resentment”时,他大多数时候都指Marxism和Feminism)一起将会彻底扑杀文学正典(literature canon)。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们有时会是极其优秀的预言家。在类似《灵媒侦探城塚翡翠》这样的小说里,除角色外你很难找到这本书和经典文学的任何联系。但其中蛛丝马迹一般的继承关系并非无迹可寻。
城塚无需为经济问题担忧。哈罗德讽刺地说过这种现象“也许有许多小精灵在某处快乐谷里为他铸造金子”;纳博科夫称呼所有小说“神话故事”,一如哈罗德称社会小说也可以是“幻想传奇”。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发现时下大火的另一位美少女侦探剑崎比留子也是如此。两人都是小布尔乔亚阶级最喜爱的那种角色,出身某个“世家”,唯一的“生存危机”就是面对凶杀案——一类典型的“幻想传奇”——我们当然也有更为深刻的布尔乔亚故事,也就是麦尔维尔笔下那个在街上打掉路人帽子的以实马利。社会弃儿“social outcast”貌似是所有英米流派的文艺批评家们能参悟的最深刻的命题。
这也就是为什么,相比于城塚,我其实会更喜欢今村昌弘的剑崎——因为剑崎更好地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位社会弃儿:她是一个幸存者,她的和善是对精神创伤的一种防范……她的全部个性像一个高度有意识的机制要去对付持久性的创伤,抵抗那个癫狂社会强加给【她】的罪名。
哈罗德如此评价狄更斯《荒凉山庄》的女主人公Esther。女性主义者会批评这种女性角色并非反叛典型,还缺乏革命精神。在反驳针对剑崎的这一观点之前,我们需要问的是,剑崎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么?
在一个更为广泛的真实读者的层面,也许是的。剑崎成为了兴许是诸多类似我一样的普通读者的隐秘爱慕的受害者。但就今村昌弘的文本而言,其所受的精神创伤太过于“浪漫传奇”,而完全脱出了社会小说的范畴。换句话说,大可不必利用女性主义话语批判今村昌弘,因为他实在不值一驳:剑崎是利用其浪漫主义的特殊体质(灾星体质),伪装成为的社会弃儿。其所面临的唯一严肃性问题,便是和男主角叶村让的关系。
现在我们来面临真正的问题:城塚角色的反转具有文学上的崇高性,而值得被赞扬么?
如果我们机械地利用女性主义话语,自然会认为城塚是一位优秀的女性主义人物。但只要稍加认真分析,诸多疑点便会显现,其一便是迫害来自于何处。除了真实读者的位面,来自香叶的威胁从一开始就不具有文学上的严肃性。换句话说,香叶的威胁不是社会性的,而是离散的、开放的、具有偶然性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香叶自身的创伤也是个偶然,虽然你可以说其有被塑造成社会性的可能,但相泽完全没有做这方面的尝试。城塚在一边嘲笑着讲解命案的真解答一边挣脱绳索的过程将来自香叶的威胁祛魔。伪女性主义高光在此闪现,然而真正的女性主义火光可能性也在此被掐灭——西马的祖师爷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的“史诗与小说”一章里说得很清楚:【不同于史诗,小说】的角色是个人,这些个人有意识地、积极地同他们所面对的闭合现实相对抗,并在这种对抗中成为真正的人物。
我之所以如此评价城塚,原因便是她是一位绝对静止的角色——剑崎对叶村的态度是有很明显的变化的,更不用说Esther在荒凉山庄中的心路历程——我鲜少感受到城塚的痛苦,自然也就对她针对个人的对抗无感。她像玩游戏一般解开谜题,站在“汝不可杀人”的道德高位上对犯人进行指点。这种不适感在《倒叙集》的第二案中达到了顶峰。同为女性的犯人,同时是一位小学老师,穿着工作服在烈日下的花圃里劳作,而城塚穿着华服,打着阳伞来逼问她:这种社会优越感几乎溢出了书页。
相泽沙呼试图做过一些补救,他让城塚接着完成了在小学里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好让读者减轻道德负担。他还在《灵媒侦探》的结尾让仆人千和崎在几个月后垃圾桶里发现城塚、千和崎和香叶一起去游乐园的票根:她思索了一下,为什么几个月前去游乐园的票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垃圾桶里。可能没什么特别含义。但如果有意义呢?‘也太少女心了。’阿真嘟囔道,将垃圾桶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了垃圾袋。
这个补救是极其成功的,因为其昭示了作者对作品的深度自觉;但也是极其失败的。因为就连小说内的角色都忍不住说了一声“也太少女心了”——换句直白的话说“也太幼稚了”。相泽沙呼赋予了他女主人公可见的社会优越地位“social superiority”,来让她代言特定阶级所幻想的那种英雄命运。这种尝试的最优秀的代表,也无非就是“多智而近妖”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难道不比诸葛亮更像个妖孽么)——显然要比一位观察入微,会变魔术,可以从成年人绑的绳索中脱逃的少女escapologist城塚桑更具有吸引力。因此《灵媒侦探》中的这种虚假的反抗和几近可笑的痛苦搭建起来的反转唯在享乐官能上具有意义。
我们其实还可以谈一谈为什么夏洛克是一位在我们所谓现实世界如此成功而受欢迎的角色——简而言之,从哈罗德式文学正典的自负角度来说,柯南道尔成功保留了除角色塑造外其他文学正典中的遗风,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伦敦城市空间的塑造——关于狄更斯的最重要的几篇标志性评论文章中,空间和氛围一直是受关注的重点——这同样也是为什么古畑任三郎能博得大家喜爱的原因。
城塚翡翠作为一位真正严肃的女性主义人物的另一个疑点则是,相泽沙呼几近偷懒般地略去了对其家庭和出身的描绘,而只给了一个粗糙的介绍和暗示。而家庭或***问题却是所有严肃女性主义小说人物所必须面对挑战:有些是仅限于臆测范围的假设。假设说,有那么一个才华横溢的诈骗师父亲,和一个从小就被灌输了各种技能的少女……少女,以及她父亲为中心的团体在美国成了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团体,积累了巨大的财富。直到某件事情东窗事发,那个父亲被联邦调查局逮捕——从父亲那里解放出来之后,那个十几岁连普通恋爱都没谈过的少女,又怎么了呢?当她内心产生了是非观念之后,会不会对自己过往做过的事情有所悔恨——?
这是一个很好的潜在可能性。我希望相泽沙呼能够利用起来,尤其是在《倒叙集》对古畑任三郎的拙劣可笑的模仿之后。但就目前为止,从相泽的风格来看,我对其充分发挥这个潜在可能性并没有报很大的期望。
当然,我并非认为,城塚角色的塑造一无是处。正如我一直强调的那样,“多智而近妖”是非常吸引人的品质。人愈感到自身的有限,愈在看到无比聪慧而几近万能的凡体时感到惊叹。“Popularity”一直是一门学问。
最后以这学期我旁听的维多利亚时期文学课的讲师Dr Mary O'Connell的观点作结吧。她引用了福尔摩斯对华生写作方式的批评“你不应该专注于故事,而是应当介绍我的演绎法”——她认为这是一种无意识——柯南道尔无意识表现了其对福尔摩斯商业成功的惴惴不安——毕竟他在根本上认为,福尔摩斯系列并不是什么正经而值得严肃对待的作品。
写在后面
评论区似乎隐约有沦为讨论本格或新本格本身性质,或其与“严肃文学”分野几何的趋势。这应当要怪我。某个文学理论读傻了的三脚猫在这里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大放厥词呢——算是对我很恰当的评论。我大概需要某种“投名状”,写封“申请书”,以便用除了“新本格圈子”指定的其他批评方式做些评论。逻辑学,相反,不能预先设置任何反思的形式或思考的法则。因为这些形式构成了其本身的内容的一部分,必须先由其科学本身确立。不仅是有关科学的方法论的阐释,乃至于科学概念本身都是其内容的一部分;逻辑是什么是不能被预先设定……逻辑概念起源其被阐释的过程……
我胆敢拿我对哈罗德的三脚猫理解,对Marxism和Feminism 的一麟半爪来批评城塚的勇气,就源于Hegel老人家The Science of Logic导论开头的这一段。
为什么不能拿前结构主义理论批评解构主义呢——要是不能的话,似乎彻底剥夺了论战和学术争论的可能性——难道就允许德里达或阿尔都塞批评前结构主义,不允许索绪尔的徒子徒孙们反击发展什么 “新结构主义” 么?况且解构主义试图解构人为结构“上帝”的可能性,且或许前结构主义理论在其分野上的自我限制导致其无法逻辑自洽地去批评后结构主义——我可没见推理小说,或 “新本格” 对 “严肃文学” 提出了什么有哲学思辨意义的批评,进而导致 “新本格作品” 在逻辑上不容于某一特定的批评理论——例如 【 ‘古典文学’ 中根本没有这种 ‘为了骗而骗’ 的写作动机 】——在我看来新本格里玩这种叙述把戏的一个都没跳出爱伦坡(或是乱步,如果你把他的作品当作 ‘古典文学’ 的话)的影子。
如果“日本新本格推理”的受众普遍不关心城塚的家庭和出身,他们会关心什么?也许就是“谜题”吧,我姑且称之为trick。
实际上,在我看来trick优秀的作品,我会毫不犹豫地给高分(是的——哪怕我相当赞同钱德勒在《谋杀的简约之道》里的一些评论)——例如零食的钟表馆或贵志佑介设计的某些手法。但灵媒侦探里的trick,在我看来甚是平庸。
如果“日本新本格推理”的受众真的不关心城塚,相泽沙呼为何要把她描绘成一位美少女?像马普尔小姐那样优雅的老妇人,像堤幸彦最近发疯似的塑造的一些驼背、邋遢又看上去阴鸷的角色,乃至像白井智之有时会利用的那些形体残缺、不似常人的角色不行么?
的确,城塚的出身和背景不是必须的;构思精巧的对白也不是必须的;氛围和空间也不是必须的——但当你的trick相当平庸,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那个角色的“反转”上,我就不得不仔细审视一下这个角色。当你的角色是单薄而平庸的,我就不得不审视一下你的氛围和空间塑造(福尔摩斯或是古畑任三郎),心理描写或是对白的力度(例如,乙一和三三在这方面有时做得很好)。当这一切都是平庸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得出“平庸”的个人结论。
当然,也不是一切都是平庸的——正如正文提到个人一直认为“popularity”是一门学问,未必就是肤浅的——我本人就真的很吃城塚这一套。的确是很精彩的作品,所以我才会如此写长文记下自己对它的想法。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2:29:5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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